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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京入冬后的第一场雪,洋洋洒洒飘了几日。薄暮时分,终见雪霁,天空开朗,久违的晚霞在又一个寒夜降临之前,与苍白的人世添上难得的一抹温色。
华灯初上,闹市人气依旧。郭偕小心策马转过街角,便收缰一缓马步——歇马之余,也令身后的“追随者”们不至落下。
片刻钟后进家门,命人将马牵回棚中,郭偕正欲回房,却闻公主来了,正在堂中待候他。不知为何,心中忽起不祥:前日方才遣人去脂粉铺通传过郭俭的消息,则她此刻前来会因何事呢?
天寒之故,堂中大门紧闭。郭偕在外自禀了声,门便开启。
“阿俭?!”一眼看清应门者,郭偕一震:“你怎回来了?爹娘呢?难道……”
“我……你……”初见就被他凶神恶煞的眼神吓得一颤,郭俭语无伦次。
“大哥稍安勿躁。”女子的声音自后来,“阿俭回来,乃因于前事心怀疑虑,欲向大哥一问究竟。”
“对……对!”闻此一言,方才还抖抖索索、语无伦次之人忽似寻回几分胆量,目光上抬,却盯着门框:“你为何要将我与娘骗……”咽口唾沫,“骗出京?”
郭偕一阵懊恼,不答反问:“爹娘呢?你为甚独自回来了?”
“爹……”眼角余光瞥见金芙已至身侧,郭俭涨回些许气势:“爹他根本未病!是你编造其事,将我与娘骗去乡野老林中,究……究竟是何用心?
郭偕不答,声色俱厉:“爹娘呢?”
知他是真怒了,郭俭胸口一跳,却似个好容易鼓足气却被扎了一针的河豚般,霎时瘪回原形,即是有问必答:“在……还在那处!”
“你为何独自回来?”
“我……见爹安然,娘日日满怀心事,问来却又三缄其口,便知……有诈,遂……趁夜爹娘歇下之时,偷偷跑回。”
“你……”郭偕懊恼,上前一步攥住他,“却以为我会害你?你就不想想,若此事果有不妥,爹娘岂能听我摆布?”
“我……”郭俭哑然。
“大哥息怒!”金芙劝解,“无论如何,木已成舟,好在爹娘皆无恙,大哥便且饶过阿俭,再从长计议罢。”
心知她所言不差,且此刻也非动怒之时,郭偕恨恨一甩手,反身踱到门前,但自平定。
安抚过连怒带惊满心委屈敢怒不敢言之人,金芙开口:“阿俭虽冒失,然大哥也着实隐瞒了内情,既爹无恙,则大哥何故借口令娘与阿俭出京?此间究竟有何隐情,令大哥当吾二人亦不能直言?”
半晌静寂,郭偕一言缓出:“我将爹娘与阿俭送出京,乃为避祸。”
“避----祸?”只闻此二字,郭俭又一跳:“避什么祸?”
“株连之祸。”前人音色不惊。
“株……株……”嘴唇抖颤,郭俭瞠目:“什么??”
“大哥,这究竟是怎一回事?”金芙亦变色。
回身盯着墙上的福地安居图,郭偕凝语片刻,似与二人平定心绪的罅隙,继才:“我现下,正助嘉王练兵。”声虽轻,却绝不亚一声惊雷落地。
堂中似连吐息声皆凝滞了。
“这……这……”郭俭嘴唇翕动,半日似都还未厘清兄长所言究竟何意。
“这是谋逆!”金芙一语道破天机。
两眼一上翻,郭俭瘫倒。
“你二人既已知情,今夜,便出不得这门去了。”郭偕一脸淡漠,“今后,是留在这宅中,还是出京去寻爹娘,你二人自行商量。”
半晌。衣摆一紧,郭偕垂眸,见郭俭不知何时已挪到脚下,满目惊恐拉着他:“你……为何……却是要连累全家丢性命么??!”
“遂我才送你出京去!”郭偕冷声。
“那她……”郭俭回看金芙。
“她姓穆!”彼者一言简出。
“你……”郭俭用力撑地,试了几回都未能站起,只得抬头盯着其人:“你究竟为何要为此?”
“为何?”郭偕冷哼一声:“此,你当去问今上!同是因军功得迁,回京我却只领了个区区七品指挥使之职,然反观他邵景珩,西北归来,竟是直掌殿前司,位极人臣!此间恩遇殊异,岂止天壤?后我虽累功官至都虞候,却依旧不堪与他邵某人比肩!归云谷藏兵,邵氏主谋世人皆知,然邵景珩却如无事般,依旧稳坐殿前司,可笑我出身入死、伐贼讨逆,却仅得官家随口一句褒赞,此,却有公道可言?”
“你以为官家屈才,赏罚不公,遂心起不忿,欲以此法讨公道。”金芙蹙眉:“那,嘉王呢?”
一丝讽意浮起嘴角,郭偕清淡:“邵景珩谋逆犯上,欲颠覆大煕江山,天子坐视不理,嘉王却不能听之由之,此,乃是替□□道、拨乱反正之义举,无可厚非!”
嗤笑一声,金芙终露鄙夷:“不过一己之私而已,在你口中却如此冠冕堂皇,倒还果是龌龊邪佞,人人得而唾弃!”扶起地上之人:“我与阿俭不会任你摆布,你要么此刻便杀人灭口,要么由我二人离去,自此隐姓埋名遁入山野,不再过问世事,而后汝等荣辱,皆与我二人无干!”
郭偕摇头,口气轻蔑:“任你离去,我怎知你是进山隐居,还是前往离宫告密?”
“那你欲如何?”觉察他此言藏杀机,郭俭情急生怒,跨前一步,终于鼓足勇气直面这个自己从小怕到大的兄长。
“我已给过你选择。”郭偕睥他一眼,“是生是死,只在一念间!”
“你……”郭俭眼冒火光,一改平日的唯诺,此回出言,一气呵成:“你为一己之私,即便不顾念兄弟之情,然未出世的孩儿无辜,总可放过罢?”
“孩儿?”乍一怔,郭偕看向金芙:“你……”
“她有身孕了!你若伤她----”一直脊背,郭俭拉着身侧人倒退几步,忽而举起案上的花瓶奔前:“我便与你同归于尽!”
蹙蹙眉,郭偕侧身,看准时机抬脚一勾,便见来者应声仆倒,手中花瓶飞出数丈,撞上门框,碎成数片。
自知在劫难逃,郭俭仰头痛骂:“郭偕,你这逆贼,犯上作乱,为全一己之私竟连家人至亲也狠心荼毒,我且看你能逍遥至几时!”
“看来你决心已定,任吾二人再说什么也是无用,”金芙上前挡到郭俭身前,“既这般,要杀要囚,你但自便!然我须告诫你一句,嘉王心性,连我这个亲姊都不敢说确知,与他共谋,你好自为之。来日你自遭吾等之祸时,莫说我未尝提醒你!”
言落,却未见预料中的不屑或暴怒。郭偕淡然:“我自知。”
“那你为何还要……”郭俭不解。
上前扶起他,郭偕面上的戾气不知何时已散于无形,取而代之的,是眉宇间渐起的欣慰意。当下面向公主一揖:“形势不明,敌我未分,方才不得已有所冒犯,公主见谅!”
形势突变,郭俭夫妇满腹狐疑。半晌,还是金芙先领悟:“大哥方才,竟是在试探我?”
点头,郭偕露讪。
“这……”郭俭依旧懵懂:“是为何?”
金芙合目,音色凄楚:“寅澈……”
郭偕不语,自作默认。
“他……”金芙叹了气,睁眼:“究竟意欲何为?”
郭偕既已无顾虑,自知无不言,将前情后事一应道来。金芙听罢面色黯淡,良久缄默:毕竟一母同胞,也难怪她一时半阵,于其人其举,难为尽信。
郭俭心下实也替她为难,犹疑过后,吞吐:“嘉王尚年轻,想来此举……或是一时糊涂……”眸光一动:“也不定,是受人胁迫!你不是说那高……高士举?不定便是他胁迫嘉王!”
郭偕摇头:“嘉王绝非可任人摆布者!且高士举一介致仕宦官,何从胁迫堂堂亲王为这谋逆之事?”
“这……”郭俭语塞。
“不过说到高士举,”郭偕转向金芙,露了些许惑色:“据我所知,其人往昔在宫中,非但与嘉王无往来,实与恭献太后也无大瓜葛,则当下何故……”
“大哥有所不知,”金芙讪苦一叹:“娘娘初入宫时,高士举便侍奉左右,因其机敏忠心,遂被娘娘引为心腹。后他虽别处供职,却依旧受娘娘驱使,换而言之,此是娘娘散出去替自行事的一粒棋子,佐证乃在,高士举数载间一再升迁,由区区入内高品一跃至内侍副都知,少不得娘娘在后推助提携。”
郭偕一沉吟:“则高士举助嘉王举事,难道也是太后……”
金芙点头:“他则不说,募兵养兵,皆是极耗财力之事,若非早有筹谋,绝不能成!就此看来,娘娘当初是做下了两手打算。”怅绪难掩,踱开两步:“寒食之变是娘娘为扶寅澈上位,所做的破釜沉舟之一争!因彼时娘娘身染重疾,自知来时无多,遂孤注一掷,令马、步二军假扮叛军杀入皇城,欲除去官家扶立寅澈,却岂料事出不测,邵景珩不知何处闻讯,领兵勤王,娘娘自食其果,竟命丧乱军之中。”言罢垂眸,强压伤绪。
“虽说前策事败,太后却尚有后计。”听到此,郭偕已会意,“此计,便是’托孤’嘉王于高士举等一干亲信,且留下足够运筹的钱财,令他等继续扶持嘉王,助之起事,谋取大位!”
金芙默认。
“这便怪不得……”郭偕感慨:“他本是筹谋已久!则先前一应悬疑,放到当下,便皆迎刃而解了……”
“大哥是指……?”郭俭三分好奇,七分疑惑。
见金芙也闻声回头,显是求问,郭偕一理思绪,缓将心中所想道来。
嘉王谋逆,实则早有端倪。
第一,归云谷刺杀案。事发之后,众人首将矛头指向邵景珩,乃因其人当日伴驾随行,确知御驾行踪,然唯郭偕心知:嘉王也可能知情!当日霍阑显出山求救,在城中与他相遇时,嘉王便在侧,虽其声称彼时酒醉,已在车中昏睡,然此系一面之词。从御驾遇刺的时机来看,其人为主谋,此一可能性据大。
第二,瑶华宫纵火案。当日查得主谋乃内官彭绪良,然他一介宦臣,弑君谋逆,仅为报太后提携之恩?此如何想都牵强。而彼时外议皆指邵党作恶,却忽略了邵景珩舍身护驾之实。实则若将邵党剔除,只需略作推敲,想孰人可借此获益,自便具嫌疑,如此一忖,真相即了然。如今看来,彭绪良当与高士举一般,是邵后留下扶助嘉王的棋子。
第三,嘉王遇刺案。瑶华宫纵火案后,邵忱业领邵党上疏请立嘉王为储,此本是为讨好嘉王,为邵氏留下后路,然邵忱业目光短浅,竟未想到,此于嘉王实是无妄之祸——时机微妙,难免不令天子疑心,嘉王与邵党乃一丘之貉,甚与纵火案脱不得干系!彼时彼境,嘉王深知自辩是徒劳,甚可能适得其反,遂便另辟蹊径,佯作遇刺,以彻底将水搅浑,令上无从追究,且此事一出,结合前情,难免引发外界猜测,以为官家容不得亲弟!如此,天子即便存猜忌,然忌于外议,一时半阵也不能对他如何。
第四,归云谷藏兵案。郭偕自始至终便不信此乃邵景珩所为——因手段过分拙劣!然若将此加到嘉王身上,便顺理成章:一则,京郊藏兵,且还做长久计,实是唯有不通兵理之人才会出此举;其二,区区数千乌合之众,欲一鼓作气杀入皇城,实是痴人说梦!而嘉王虽不通兵事,却非愚钝,明知此理却还一意孤行,显是有后计——药人!
一番话,虽是推测,然有理有据,无懈可击。事到如今,金芙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消去,一时无话,当是百感交集。
“大哥是何时对嘉王生疑的?”郭俭好奇。
提到此,郭偕由心懊恼:“我与嘉王素算亲近,本当早看出端倪,却可惜受其表象蒙蔽,竟是自周奇一案后,才始生疑。”
“周奇——”郭俭摸摸下巴,“你说,那个在酒楼枉死,令你蒙冤的……”
颔首,郭偕嘴角满溢自嘲:“嘉王实则早便欲笼络我,只可惜我迟钝过分,竟不能会意,想来颇令他失望。终是不得已,他才破釜沉舟,下那一剂猛药以令我觉悟!周奇一案我被认作凶手,本已陷绝境,却是嘉王挺身相救,才得逃出生天。事后我也疑心过邵氏陷害,然此说并经不起推敲,细忖来,倒是嘉王更具嫌疑,毕竟当日是他引我去的酒楼,也唯有他才能悄无声息在我衣上留下血迹,加之余下的种种巧合与不测,令我不得不下此论断——嘉王于此事脱不得干系!”
“如此说来,”郭俭亦愤懑:“嘉王乃是一早就未存好心!吾等也着实愚钝,竟被他骗了这许久,事到如今,悔之晚矣!”
“事已至此,大哥有何打算?”金芙插言。
郭偕叹一气:“此事本当禀明今上,及早处置,然时机不巧,官家离京,朝中也不知何人可信,且说我虽假意投诚,却也不能全然取信于嘉王,如今但出这大门,去到何处皆有人尾随,实是一举一动皆在他掌控下。”
郭俭托颌一忖:“然那些人功夫当皆不及你,你打出城去不成么?”
郭偕轻嗤:“这般简单,我却未尝想到?”
“药人?”还是金芙一语中的。
点点头,郭偕苦叹:“药人的身手,我上回已领教过,绝非凡人可敌!”
“那如何是好?”郭俭气馁。
金芙一沉吟:“要不,我去?”
“不可!”兄弟二人几是异口同声。郭俭急得张口结舌,郭偕只得代劝:“一则你有身孕在身,不宜远行;二来,你无缘无故出城,难免引嘉王警觉,此间一旦有失,便无补救的余地。”
“那……”金芙攒眉,“只得从长计议?”
“恐是来不及。”郭偕忧色愈显:“前日高士举令我前往一秘处替他练兵。归云谷事败后,短短数月,他又募得数百人,当下急于练成,看来是有举事之意,遂此情,还须尽快上达天听!”
“我去!”一声贸出,令愁眉深锁的二人一怔。
“你……”郭偕侧目。
“我今日回来,只有几个家人知晓,嘉王当不知情。”郭俭挺胸,一脸凛然:“再说即便我被他抓住,只说当日我伴娘匆急离京,少带了钱财,当下在外捉襟见肘,遂回来取些,他也无从生疑。”
“这倒是实!”金芙眸光一亮。
看来别无他法。
转过头,自小到大,第一回,郭偕投向亲弟的目光透露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