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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瓒没想到甄融会问这个，不禁多看了他一眼。但仔细一想，自又释然了。
真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从濮阳逃亡晋阳，不就怕姬景对盼儿图谋不轨？现在晋阳待不下去了，又来邺城，没想到盼儿一来，事情又变得复杂不是？
说到底，这也是肖瓒心中最大的一个痛点，即在晋阳，他还曾心存侥幸，希望自己真是肖宝卷所生，银簪中的那封简函所言一点不差。可问题偏偏是，他俩已经违背了简函中的警示，跨出了最不该跨出的一步，欲罢不能。
所以在晋阳见到四姨——前朝的废妃潘玉奴，他都不敢主动提及盼儿。好在他不提，也没人会提，兼之盼儿本就不在跟前，也就干脆装糊涂混了过去。
甚至有时候，废帝废妃不肯认他为嗣，他都觉得不尽坏事。真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只要他不真是肖宝卷的儿子，那么和盼儿之间再也没有什么伦纲的禁锢，双宿双飞，天经地义，再也不必害怕遭到唾弃，受到惩罚。
只是他的内心还不愿接受这种事实，甚至怀疑这一切都与他的四姨——那位废妃有关，也许她已经与肖宝夤串通了，只要为了她所谓的复辟大业，什么都可以不顾。她跟自己见了面后从不提及亲情，就是一个最好的佐证。
关键的关键，自己就算跟肖宝卷是父子关系，也对她并没有多大的益处，毕竟他的生母是她大姐而不是她自己，这才是真正的窍要。虽然自己的母亲在临终前就身世问题对盼儿说了不少莫名其妙的话，却也并没有直承她从前是撒谎，尽管听上去出尔反尔，但也保不准她在最后已经迷失了心智。
换句话说，母亲临终时不排除有可能胡说八道，也许是死亡让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假如非要做个选择，他宁可相信母亲从前的话。所以他不能不怀疑，四姨为了获取肖宝夤的支持，不惜抹杀他肖瓒与肖宝卷的真实关系。
她要做到这点并不难，只需装个糊涂就成，事实上，她也真是这么做了。而让她之所以不费吹灰之力的缘故，则是肖宝卷心智已失，她能一手遮天。
还有一点可以作为证据，假如他真是在冒充肖宝卷的遗腹子，那么他们一旦确定，完全应该处置了他——至少换成他，有人冒充自己的子嗣招摇撞骗，一旦查实，那就决不可能轻饶。可他们并没有这么做，甚至都没准备核查。
他也曾想到，他们也许会顾忌他的另外一个身份——南国皇子，但也很快给否定了。人家既然以南朝为敌，哪怕不杀之泄恨，也不可能任他随心所欲不是？
任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他又怀疑四姨会不会是亲情尚存，顾及到他是她的外甥。后来也给否定了，她既然认为毁了自己一生的就是她的家庭，那就别奢望人家还会考虑什么亲情，而且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还就该他的母亲。
若不是当初他母亲恋上肖衍，便不可能把引介，肖衍不上灵山，后面的一切还有可能发生？来龙去脉如此明晰，连他都清楚，深受其害的四姨还能糊涂？
他还活着，这本身就是最好的佐证：他是肖宝卷的儿子，人家还不敢杀他。也许现在这种让人不上不下，不尴不尬的局面，正是她最所希望的结果。
真所谓割不断，理还乱，实在是有点无所适从了。
他的内心又何尝不想搞清全部身世，只怕不仅尴尬，还是深渊，真的什么都搞清了，那种罪恶一定会把他俩彻底压垮，尤其盼儿，更得远远地躲开。
说起兰子的父母，她曾是那么地鄙夷，他俩之间，也本该发乎情止乎礼，只是自己一不小心打破了那禁忌，而她无从拒绝，于是就一发而不可收了。
为了他，她什么都甘愿牺牲，两个人揣着明白装糊涂，小心呵护着那层窗户纸。
好在事情的发展出人意料，种种迹象表明，说他俩是嫡兄妹可能是个骗局，就算他俩的母亲本是姐妹，也充其量只是一对表兄妹，那就没有忌讳了。
再说到了这节骨眼，想回避也没用，说不定甄融也正是在打这方面的主意。
“不是三姨，就是四姨……”
“您确定吗？”
“在我们成年的时候，母亲曾一人给了一支银簪，里面各放了一封简函，内容一样，都在喻示我俩是兄妹，所以一直认为我俩都是废帝肖宝卷的遗腹子……”
他仿佛又感到了那种枷锁般的沉重，顿了下才说：“只母亲不是一个而已……”
甄融一听废帝肖宝卷几个字，如此的直言不讳，就清楚他心里究竟怎么想了。当年岛主为了策反这个年轻人，故意为他编了一个足以刺激人的身世。现在看来，经历了这么多的坎坷，他在心里早有批判了。只是当初为了让他采信那种身世，自己也曾不少添油加酱，想来他也应该算看透了不是？
换句话说，尽管他还对自己充满依赖，但实际上原先的那种信任已经不复存在。甄融暗暗提醒自己，这会儿，自己只能算是人家唯一能抓到的一根救命稻草罢了。
“前番在晋阳见到敝门主，难道也没准备跟她落实一下？包括盼儿的身世？”
“想是想到过，只怕于事无补，一则不瞒你说，她好像对自己的一家都有怨恨，根本不想提及任何亲戚关系。再则盼儿的银簪丢了，某把自己的那根又给了盼儿，所以也就没了凭证。又加上肖宝夤那老贼搞事，非要指某假冒……”
说到这里，肖瓒有点说不下去了。
甄融明白，回想当时对肖瓒的取舍，自己还贡献了不少意见，只是肖瓒本人蒙在鼓里而已，所以根本不想多碰这种话题，只怕言多必失，也就趁势拦了上去：
“殿下，其实老奴也在想盼儿小姐的身世……”甄融的想法，既然牵涉到了门主的女儿，那就绝对不能再饶过门主了，必须由她做主。他想从盼儿的身世入手，自然而然地引入门主，以免肖瓒因为前面的龃龉再生出逆反之心。
“莫非你也清楚？！”肖瓒不免多看了甄融一眼，心想你要知道就该早知道了。
甄融释然一笑，说道：“实在不是老奴有意欺瞒殿下，只是老奴也吃不准。老奴记得敝门主刚上岛的时候，说是刚刚生产，只是不幸得了一个死胎。而后老奴来玉寿宫伺候殿下，见着盼儿小姐就想到了您那不幸夭折的表妹，年龄倒正好。可是老奴毕竟不曾亲眼目睹，岂敢自以为是，胡乱猜度……”
“你这么一说，我到想起来了。记得小时候有一次盼儿问先母，她说自己该姓什么？娘说你姓盼好了，就叫盼盼，还不好记？开始某只当是先母不耐烦，揶揄她，挤兑她，信口开河。现在想起来，会不会是先母想到了四姨的化名潘玉奴了？所以一不小心就也说了个潘字，其实不是盼儿的这盼……”
“要是殿下也有这等感觉，那老奴所猜应该不会太差了……”
“哪？莫非你……”
肖瓒又把后半句咽了下去，不过，甄融也清楚他想质疑什么：“老奴之所以想核实这点，关键是考虑殿下若想救盼儿小姐，倒不妨找敝门主来商量……”
“你该不是说再让她劫走盼儿？”
肖瓒心里咯噔一下，他想到前回在平江行在邂逅兰子，最后也是一面假托贵立护送人去建康，一面又请三姨暗中劫走兰子，以期让南朝的丑闻大发于天下，达到搅乱时局的目的。心说再要是这样如法炮制，那这北国还能放过自己？再说自己已有封赏，多少有些看到希望，难道还真要从头再来？
“老奴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办？只是既然殿下有把握确定盼儿小姐的身世，那么这里就有必要通知敝门主她老人家一声，不管乐不乐意，总不该瞒她吧？”
听到这里，肖瓒突然醒悟，严格说面前这位该算一仆伺二主了。假如自己的身世也掺假的话，他虽不是始作俑者，却几年来也一直算在推波助澜。由此看来，人忠于旧主远胜于自己，那想引入旧主，该不是纯粹就想帮忙？
当然，也有可能他真的是想去救盼儿，如果真是门主的爱女，他敢坐视无睹吗？
假设他的门主一来，还真能救走盼儿，那么盼儿的未来肯定就由不得自己了，即便盼儿不愿意，恐怕也不成。那对自己来说，又会是怎样一个结果？
首先，看着到了嘴边的肉又被夺走，北国新皇会不会因之而迁怒于自己？其实不管人家最后把不把这账算到自己的头上，他在邺城的前途也该结束了，为了避免性命之忧，说不定还得预作筹划，早早逃离才好，免得后悔。
简而言之，不仅邺城呆不住，连北国也无从屯身，只能逃离。至于逃跑的方向，可南，可西。西，当然不能逃往西域，实在太远，而且语言不通。只有考虑西南方向的西魏，只是西魏纯粹戎狄立国，斯文扫地，难以适应。
当然最理想的还是重新去投姬景，此枭虽也戎狄出身，但是进入中土年久，还算相当斯文，上次在彼逗留，已经有所领略，相处不是问题。可是姬景肯定会问自己索要盼儿，而盼儿的主他要是做不了，那人家还会答应吗？
就算退一万步，拼着不要前途，只想与自己心爱之人双宿双飞，逍遥世外。然若没了盼儿，岂非又是个鸡飞蛋打，人事两空？那自己还有什么活头？
“……除了找某的四姨，难道就没别的办法了？”他想说算了，可又少点勇气。
“殿下，老奴也是着急，主意还得您拿……”甄融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也许是不想让肖瓒看到，同时用力点了一下头，等于把脸埋下：“不过，还得恳乞殿下鉴谅，既然老奴猜到了盼儿小姐的身份，还得请准老奴回报一声……”
“能不能暂先不告诉她？”肖瓒急了，计算下来，引来四姨是最不划算的一招。
“殿下？！”甄融望定他，像是十分为难，又像是非常同情。
肖瓒仿佛做贼心虚似的，把眼逃开，幽幽地说：“……某真怕再也见不到她了……”
“殿下，请恕老奴直言，事到如今，殿下您实际上已经失去她了……”
“甄老师，你别逼某，容某再想想……”
肖瓒好像再也撑不住似的，把脸埋到了自己的双膝之间。
甄融等了一会儿，见他再不想说话，便悄然起身，慢慢地退了出去。
“甄老师，真的别……”肖瓒还像不放心，又急切地追上一句。
“请您放心，殿下，老奴不敢僭越，一定等您定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