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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会儿，那个声音一直没响，似乎讲累了。
赵瑾也把整个都捋了一遍，从曹操借粮官王垕的人头，到二十年前肖衍又故伎重演，用自己曾祖非蛰先生赵楚普的头颅躲过前线粮荒，听着煞是完整。
“为什么该您知道？”又停了片刻，赵瑾终于提出了他的第一个疑问。
“那时候我的宿主正在军中，还是肖衍的贴身卫士……”这是云心刚死时他在自家后院的罩披屋里就已说过，想也不想就能重复的应该不会是谎话。
“邵德生？！”赵瑾记得那个名字，据说曾是云心的前身。
“正是云心，那是他投军时临时起的俗名……”
“他都看见了？”
“他虽然不是侩子手，但是行刑的时候他就在现场……”
“我……曾祖临刑前说过什么没有？”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是吗？”赵瑾的情绪似乎受到了一点鼓舞，但很快又有新的疑窦生出：“这是燕太子送荆轲上路的曲辞，悲壮是够悲壮了，只是如此用也不怕人生疑？”
“不错，正是云心听到肖衍在低吟，才坐实了你曾祖甘愿授首，舍命为友的高风亮节……”
赵瑾自是感佩万分，心说要是换做他的曾孙我，只怕做不到。感动之余，仍存怀疑，但从内心深处还是愿意接受这个真相，毕竟谁也不愿当个罪人之后。
“当时还有哪些人知情？”
“这……”那声音停了一下，似乎在回忆。“毕竟那么多年了，一时还真记不起……”
“您说兰陵八友当时都在他的麾下，这应该是个线索吧？”
“不错，你的曾祖也是当年八友之一……”
这似不假，老爹曾经说过此事，曾祖与南嘉今上都是兰陵八友，还说当年宗祠里的四个别院，他们都曾来过，结社品吟，以文会友，算是一段佳话。后来七友都去辅佐肖衍，唯独自家曾祖的结局不好，没想到竟是这等曲折。
茅泳已经感觉得到有个决心正在赵瑾的心里蠢蠢欲动，自然暗暗窃喜。这正是他所期望的效果，否则放弃原本的宿主云心真是有所不值。然而毕竟云心之躯行将老至，那日修罗岛上蟒鼍大战，虽说还能勉力扯断蟒身，但也劲竭不胜，故而又很快为猴子所乘，束手就缚，这促使他更想尽快找到半宿主。
然而更为要紧的是，他与夏峦同一个心思，种种迹象表明，云心的形迹已为南嘉朝廷掌握，为长久计，也得赶快来个金蝉脱壳，以免届时措手不及。
“您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当你还没有能力面对的时候，只怕知道得越多对你越不利……”
“您是说我现在已经有了这个能力？”
“也许是个机缘凑巧，不过总有向你揭露的一天……”
若从自己结识云心的时日算起，相处不久，抬杠不少，赵瑾也已经习惯了这种口吻。权当现在仍是云心的延续，只是少了点佛号，也就见怪不怪了。
只是经过这一晚，赵瑾自觉懂了很多。最明显的一点，他发现自己有事可做了。而不是像从前，譬如捧起书，只要想到自己的家世，就开始敷衍那些正经功课。学会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自古到今，这都是读书人唯一的进身之阶。既然祖上的罪愆挡住了前途，完全渺茫，何不多读点风花雪月？
然而这一会却不同了，他觉得应该马上找到那些当年的知情之人，搞清自家是不是确实背着不白之冤。云心不死，已过花甲之年，只怕当年那些人物，都不应该比云心年轻，如果再不抓紧时间搞清楚，恐怕真要成悬案了。
“你别顾忌我，我欣赏你这种敢于质疑的精神……”那个声音自然感觉到了赵瑾心中的膈意，便主动对他说：“毕竟我的所知也都是来自我的宿主，所以我也愿意把事情的经过重新捋一遍。终究事关重大，不能草率而为……”
“难道您也恨南嘉王朝？”赵瑾自己也很诧异，为什么这一会儿总是疑心重重。
“我不是已经告诉你了吗？坐在现在南嘉大位上的只是一个如同云心一样的傀儡，魂魄跟我一样都来自后世。而她违背了我们的初衷，竟是恋栈不想走了……”
“这我已经知道了，关键是您究竟想怎样？或者干脆说想要我达到怎样的目的？”
“好吧，那我明确告诉你，你不是已经知道你手上扳指的神奇了吗？”
赵瑾不由得提起右手，那声音等到他审视了片刻才说：“其实，我对他们谈不上什么爱与恨，只是我必须把他们手上也有的这一种扳指统统收回来……”
“干什么？”
“聚齐了六只扳指，我们就能返回后世……”
“聚齐了？”赵瑾想着，又问：“您不是说你们已经来了将近二十个年头了，难道这么长的时间，竟连一点机会也没有？换句话说，必须找到在下不成？”
“嘿嘿……”那个声音笑了，也听不出来是觉得对方的话有趣，还是因为对方老是不愿置信而不免也有一点嘲讽。“那个原因实在太多了，不过有一点我可以肯定地说，那个肖衍和他的贴身太监总是形影不离。你还记得咱俩曾在丹阳地境和八公公他们碰面的事吗？八公公不是在闲谈之中提到过一次僧众会聚大内献艺的盛会吗？当时我就想他们在明处，我们在暗处，准备突行刺杀。可是到了皇家校场之后，才发现我们根本就没有机会……”
“你们？！”
“我也有一个志同道合的同事……”
“是不是已故的修罗岛主？”这些对方说过，赵瑾只需在心里把它们串连起来。
“正是，你的记性不错。只是她也不幸去世了……”
“更不幸的是您的宿主也没了……”
“有些凑巧了不是？所以也让你生疑了……”
“假如从前没得手的理由是对方防备森严，那么现在您的理由就更该是势单力薄喽？”
“莫非你怀疑云心也是甘愿去死？”茅泳本来只觉得赵瑾这少年有点优柔寡断，现在却发现他的疑心也是很重，几乎无处不起，而且还会循环反复。
“您刚才不是提到了樊於期吗？”
“嘿嘿，不错，没有樊於期的首级，只怕秦王根本不会接见荆轲……”
“如果汪溥手下的八公公们见到了云心大师的尸体，会不会也能放松警惕？”
“不错，还要加上修罗岛主吴晁晖的死讯，至少他们的对头都失去了能够如臂使指的宿主……”那声音反倒推波助澜，似乎对赵瑾的讽喻没一点感觉。
“那我能不能怀疑您是故意放弃您的那个傀儡……”赵瑾虽然记得云心该是对方的宿主，但对后世那些古里古怪的名词毕竟不熟悉，不敢贸然使用。
“傀儡，你说得不错，云心是我的宿主，而你是我的半宿主……”那个声音不卑不亢，显得很有耐心：“莫非你接下来该说你曾祖的故事也是我的杜撰？”
赵瑾没有直接回答，轻笑一声，却也不乏默认的意味。
“你在想我杜撰了一个故事，以能让你同仇敌忾，从而甘愿为我驱使不是？”
“我已经告诉过您了，等到风平浪静，我就设法返回中土，自会去查证的……”其实没有这个因由，赵瑾也急着要去找小乐，只是现在更加冠冕堂皇了。
“我何尝不希望这样？”那声音释然一笑，接着又说：“只是你得先办几件事……”
“什么事？”
“首先，得帮亶洲人主持排位大战……”
“必须的吗？”赵瑾不知排位大战会有多少麻烦，但怕耽搁了自己的行程。
“必须，因为这也是在帮你那些结义兄弟……”
“那倒不错，源水毕竟答应了肖大哥，打赢排位大战，他会安排我们渡海北上……”
“只怕事情未必如此……”
“此话怎讲？莫非源水还会背信弃义？”
“这倒不是源水会翻悔，依我看，倒是你的那位结义大哥已经改变了主意……”
“大哥？！”赵瑾不敢深信，他清楚肖正德一直不肯放弃那个与其擦身而过的大位。
“我不妨对你这么说，假如他们还是准备离开此地，那么就不会刻意下毒杀云心了……”
“下毒？！您确定？”赵瑾一惊，其实他不是毫无怀疑，只是内心抗拒这种结论。
云心这次来亶洲，固然有带着修罗岛众生避难的意思，然他自己的目的也很明确，赵瑾算是他早就选中的备胎，已经生出了更换宿主之意。兼之吴晁晖的暴病而死以及自己宿主云心的身体状况，一切都是那么明摆着了，他必须未雨绸缪。至于肖正德杀不杀他，已经无关紧要，既然他们想动手，那比自己寻找一个让云心自行了断的办法更能令人信服，也算顺水推舟。
个中原委，只怕再也没有机会告诉赵瑾，当然，也更不可能告诉肖正德他们。一个蒙在鼓里，难免耿耿，一个侥幸得手，依旧惴惴，还不尽在彀中？
汪溥的手下遍布天下，说不定在这修罗岛上的众人里面就有他的喽啰潜伏。甄汇这次带着人仓忙逃回中土，那就很快有讯传到建康，告诉肖衍他们，不仅吴晁晖死了，云心也死了，两个对头的宿主都已经消亡，不管有没有再找到半宿主，对他们的威胁已经降低了不少个数量级。附身宿主时尚且没能伤害到人家，那么半宿主的效用更是有限，他们也就不必再那么担忧了。
在原来的扳指设计之中，半宿主功能不过是想为后世之魂多提供一条逃生的途径，至于把思想的感知和支配结合起来使用，从而会形成新的功效，那需要使用者自行设置。但愿这点并没引起扈莱的注意。他虽是项目的首席科学家，但毕竟不像自己还是这种扳指的直接研发者一样熟悉。希望他们一旦获悉自己的对手失去宿主，以为英雄再无用武之地，也就容易放松警惕。
这是没办法的办法，诸多不利的因素会聚，他也只能铤而走险，剑走偏锋，期望毕其功于一役。然而却不能这么直接地告诉赵瑾，否则真会把他吓死了。
不管怎么说，赵瑾终究要继承他的衣钵，也是必须，所差的只是一个时间问题。“当时我在云心的体内，自有感知，只怪当时疏忽了，只想与你重叙别情……”
这招管用，赵瑾也就不好意思再是疑问不绝了。
“您难道之前一点也没预感？”赵瑾总是替他可惜，兼之与云心也算有了感情。
“人家很会利用，我想着毕竟是你请客，再看如夫人又是前后左右紧盯着，至于他们，不过是你碍于情面邀来的陪客而已，我要都加怀疑还像话吗？”
“可偏偏让您遭遇了不幸……”赵瑾也很矛盾，他多么希望云心只是暴病而亡，这样的话，不仅好为自己的金兰兄弟开脱，也能让自己的心里安宁几分。
“好了，严格地说那只是一个行将就木的宿主，我都不想追究了，你也不必过分伤感……”茅泳知道他是真心纠结，便柔声劝道。“再说也怪我，让你的兄弟生出了误会……”
“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只是我很好奇，他们为什么又不想离开亶洲了呢？”
“这也正是他们忌恨我的缘故，你难道忘了？我无意之中建议源水在亶洲建朝立国，我又叫上你帮着他们出谋划策，唯独没有考虑到让他们也参与……”
“这倒也是，肖大哥就在宴前还曾关照过我，让我在源水，还有您的面前建言……”
“问题就在这里，若是爵爷他们也能参与其中，那就是这亶洲当然的开国功臣。建国必定建军，亶洲人又好勇善斗，那他还用跑到北国去借兵了吗？”
“您是说源水将来就会借兵给他们？”
茅泳暗道那是后世千真万确的历史，只是现在不便给你说罢了：“这些都是你以前从不关心，你不妨想想。若论好勇善斗，那可是亶洲矬人的天性，但是论到行军打仗，此地最有擅长的莫过于夏洪了吧？将军之选非他莫属，能不倚重他练兵？再说源水一干仰慕中土文化，没有实力只能去偷师，然而一旦拥有实力，那便会像西戎北狄一般，藉武来抢，难道还会客气？”
“你是说肖大哥他们甘愿在这蛮夷之地做贰臣？”赵瑾确实不会如此思考，乍一想总觉得对方还是自以为是，不可思议，还是习惯以自己的取舍来判断。
“这不是他们想不想当贰臣，而是互相利用，各取所需罢了……”
“那为什么您还要鼓动源水开国立朝？”意思是明知将来会对中土不利，还要一意孤行，然而转念一想，就明白了：“莫非您也希望此地兵犯中土？”
“不管未来谁想推翻南嘉王朝，面对的都将是人家的倾国之力……”
“莫非这就是你们二十年未能竟功的原因？”
“哈哈哈……”那声音忍不住大笑，笑罢才说：“也许有朝一日你也会见到那种场面。对了，不知到了那天亶洲的排位大战该是什么景象，也应该场面不小吧？”
赵瑾对这种问题实在没兴趣，他只关心他想要关心的问题：“那您为什么要选上我？”
“你？！”茅泳当然不可能告诉他全部真相，但也停顿片刻，他想找一个无可辩驳的答案。“灭祖之仇，天不共戴，污名之恨，地不两立，作为龙山赵氏最孚众望的子弟，你难道不该为你一门洗冤昭雪，这理由难道还不够吗？”
赵瑾闷声不吭了，想想也是，于理于义，自己似乎都已经没有什么退路了。只是它的内心深处还在抗辩，不管怎么说，我总是要去找小乐，一定要找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