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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有了白天的遭遇，赵瑾自创了一招，那就是咬舌头，让自己保持清醒。
这一招绝对管用，赵瑾眼里的血气很快褪去，又恢复了明澈。尽管夜色朦胧，他却觉得从来没有这般看得清，听得明。他倒要听听自己朝思暮想的人儿是如何入乡随俗，随遇而安，不求磐石千年，且看蒲苇如何随风顺雨。
“……华山的中土的真的有？”源山的声音，没想到他的汉话说得不比安浦差，早先竟是让他蒙骗了。更没想到那个粗夯的躯体里藏着一颗奸诈无比的心，显然他对小乐的觊觎之心从没死过，只不过变换了一下花样而已。
“源山哥……”这个声音不要太熟悉，小乐总喜欢这么笑吟吟地对所喜欢的人说话，可这一会儿，这声音，加上那么熟络亲昵的称呼，直如一把尖刀直刺赵瑾的心，倘若不是紧咬着自己的舌尖，只怕他又会当场晕厥过去。
“大凡中土高人作诗……”小乐的声音根本不顾赵瑾的感受，顾自玉珠滚盘似的脆响：“以贱妾的外子之言，可实可虚，至于华山，倒还有同名的几座……”
赵瑾都快听不下去了，暗里呸了一声。心说亏你还有脸提到我，再说你外子我赵瑾是在何等情状之下给你讲的这首长诗，咋不想想，难道是供此时炫耀？
然而没等赵瑾想定，接下来源山的声音让他又是一阵五味杂陈，一时分不清酸甜苦辣。
一开始没听清，源山的汉语虽然不输安浦，但真要听明白，还真不能分心。
“……两家求合葬，合葬华山傍。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仰头相向鸣，夜夜达五更。行人驻足听，寡妇起彷徨……”
这不是《孔雀东南飞》的最后一段吗？赵瑾一看，更是恼恨，只见源山席地而坐，正对着屋内，手捧一叠该是纨素的东西在念，这该是自己前几日帮安浦写下的那些吧？真是被人卖了还帮着查钱，自己该有多可悲多可笑？
定是源山担心自己的诗文水平不足以跟小乐对谈，所以特派安浦来自己这边偷师学艺，预作功课，然后再到小乐面前卖弄。能文能武，又解风情，对于绝境之中的女人来说不正是一剂开心良药？只怕换做自己也会禁不住动心。
实在滑稽，莫非这就是传说之中的为他人作嫁衣裳吧？再说赵瑾当初与其结合，完全童子，一无经验，自己始终处于被动地位，反之对方绝对主动，总与礼教大防不甚合称，心里曾经有过阢陧，这会儿也一块儿翻了上来。
“……景色向往的我的，意……意……什么的……”
“源山哥，小乐想您大概要说意境吧？”
“对对，意境的不错，不错的意境……”
如此融洽，如此亲切，曾几何时，其中的主角不是别人，赵瑾都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了。
“不错，这是一个凄婉而美丽的故事……”
“……两家大人的悔悟的都有的，要求的合葬的很好的证明的。华山的不错的，真是的不错的，不是的也不错的。松树的，柏树的，两边的种植的不错的，梧桐的不懂，枝叶的相交的椰树的也会的，鸳鸯的见过的没有的……”
源山鹦鹉学舌般结结巴巴的譬解，虽说听起来还算连贯，却连安浦的那种磕磕绊绊还不如，简直就是对这首杰作的亵渎，赵瑾真想立马冲出去喝阻。
“鸳鸯又叫匹鸟，总是成双成对出没栖息，所以中土的人常用它们来譬喻情侣……”
“情侣的相好的明白，你的赵的情侣的相好的……”
“嘿嘿咯咯，真该恭喜，看来源山哥已经读懂了这首长诗……”
那边小乐是乐开了怀，这边赵瑾可是糊涂极了。心道人家嘴边老是挂着我这个姓赵的，就连源山也不避讳，莫非这矬子真是不开化，难道就没一点妒忌之心？
“我的哥哥的你的叫的，你的哥哥的我的做的大大的好好的，你的哥哥我的不做的大大的坏坏的，你的明白，你的瑾哥的我的去找的，只是决斗的不能的少的……”
“好好，小乐早就知道源山哥绝不会食言的……”
赵瑾懵了，这算怎么回事？源山竟然还要找自己决斗？莫非真把我当成了情敌？不错，按照中土的理解，他们两个确实算是情敌。可是小乐难道不清楚吗？我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岂是这种连鼍龙都害怕的蛮夷粗汉的对手？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小乐到底想干什么，难道一傍新枝，往日的情分再也不复？
赵路紧挨赵瑾，完全是一种下意识的姿态，仿佛这样就算卫护住了少爷。虽然两人都猫在黑暗里，彼此都看不清对方的脸色，但是两个身子贴着，岂能一无感觉？尤当赵瑾的身子抑制不住地颤嗦起来，赵路心里好不紧张。
就这一紧张，坏事了，赵路只顾扭头去看少爷，不料身子却失去了平衡，只听踢踏几声，一个趔趄，连冲两步，方才站稳，却已经弄出了个大动静。
“……”那边源山已经察觉，但听叽里咕噜一阵乱喝，立刻举刀冲了过来。
赵路虽然吓坏了，但还知道拽着少爷跑，不料赵瑾根本没有逃跑的意思，反倒挺着身子，从黑影里走了出来，迎着源山的刀光径直向前，赵路想拽也来不及。
“源山哥……”只听小乐一声惊呼，又一声惊呼：“瑾哥……”
“赵的？！你的？”源山也看清了，愣了一下：“来的已经？”
“不错，你不是想找我决斗吗？我这不自己送死来了……”
那一声源山哥，赵瑾还真有点受不了。终于通悟哀莫大于心死的道理了，觉得真想死也就没什么可怕的了。源山的刀停在半空，他倒希望立刻劈下。
“瑾哥……”小乐奔了出来，连木屐也来不及蹬，以最快的速度挡在了两个男人中间。“源山哥，小乐请你放过瑾哥，论武论战，瑾哥绝非您的对手……”
“我不要你的怜悯，让我去死……”赵瑾不等源山接口，已经将小乐搡在一边。
“瑾哥，你……你这是怎么啦？”小乐也没想到赵瑾会变得如此不可理喻。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伤心，一双明媚的眸子里已经汪满了晶莹的泪水。
“我怎么啦？我只想成全你和你的源山哥……”何曾没有发现，然而赵瑾惟怕自己就此心软，于是一梗脖子，硬生生地把自己的目光从家的脸上拽走了。
“瑾哥？！”小乐怔住了，一时竟不知如何对她说好。
“……”赵瑾本想把涌到嘴边的狠话都甩出来，可是恻隐之心总是难忍，便连着唾沫把话一起咽了回去。“废话少说，源山，按照亶洲的规矩来吧！”
这个时候，已经惊动了不少人，很多女屋的帘子撩开了，虽然没人跑到街上，但是不少门口已见人头晃动，甚至有的门前台阶上也开始有了些身影。
“赵的，决斗的真的？”源山看到赵瑾怒气冲冲的样子，自然明白对方的意思。然而他明显还顾忌着小乐的意思，问的是赵瑾，目光却在乜斜小乐。
“这不关她的事，这不是你们这儿的规矩吗？”赵瑾只觉得一股血气就要从头顶的百会穴冲将出去，哪还再肯示弱，宁死也不愿这样的女人来庇护。
没等源山回应，忽听铛啷一声，原来有人扔出来一把弯刀，就跟源山手里的一模一样。虽然不知道谁扔的，也没有附上一句话，但意思却是最明白不过的了。
到这会儿源山也是有点骑虎难下，正待硬着头皮回应，却听小乐脆声说道：“源山哥，既然你们这儿有这规矩，我也不想轻易破坏了它。只是希望你看在你我兄妹结义的份上，暂且押后两天，毕竟贱妾的外子他不会什么武艺……”
她察觉到赵瑾又想拦上来，便捉住他的手用劲捏了一下又说：“且容贱妾帮他好好准备一下，这样一来，也不至于辱没你亶洲第一武士的英名不是？”
源山自然懂得她的心思，而他自己只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赵瑾如此逼迫，需要找个台阶。但听他朗声一笑，说道：“准了的妹妹的，日子的定你的……”
尽管源山说得十分爽朗，但是黑暗里还有嘻嘻窃笑之声飘出来，明显是在讥笑。
即便没人嘲讽，赵瑾也想挣扎，却已经叫小乐拿住了穴道，再也动弹不得。
好在源山并没为讥笑声所惑，只是怒目扫了一圈，复又呵呵笑道：“我的走了，你的留下，妹妹的照顾的你的照顾的，特许的我的，晚上的来的你的……”
没等赵瑾完全明白过来，他就一收长刀，倒插背上，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赵瑾傻了，他可是抱着必死的决心从藏身之处冲出来的，就像那次冲进景口县衙一般，全仗着满脑子奔涌不止的那股血气，却没想到人家会是这样对他。
然而没等他这一轮傻呆扭转回来，让人更傻眼的事情又出现了。
只见刚刚没入黑暗之中源山倒退着从黑影里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慢慢退出来。
退到光亮之处，紧跟着出来的却是乃弟源水，只见他平端着一架手发连弩，满扣三支弩箭，直瞄乃兄。连弩是一种凶猛的兵器，赵瑾只见过书上的画样，单凭记忆想象。可是小乐前番统领船队的时候，见过霍平鲁童他们手下演练，知道它的厉害，可谓稳准狠，以两人现在的距离，源山也只有认命。
更令人吃惊的是，在他们兄弟俩的身后，除了些矬子，居然还跟着肖正德他们。
赵瑾绝对傻了，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只觉得手上一松，想必小乐又要出手。
正在此时，肖正德开腔了：“弟妹，别误会，这源水兄弟是我们请来救你们的……”
“救我们？！”小乐不敢轻易置信，不由得转头看了赵瑾一眼。那意思再明显不过：这些人是不是你请来的？若是赵瑾真的与人有约，处理自当不同。
这点灵窍赵瑾还有，赶紧摇头。小乐哪怕真的劈腿也只算家丑，家丑不可外扬，这是最简单的古训，自己焉能不知？怎么还可能腆着脸去求外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