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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秋儿回来传话，曾说姬景对她护送灵柩回南，想拦也拦不住，当时总有些不信，然而当时好讯连连，需要关心的太多，一时间也没太往心里去。
现在只赶了半天的路，盼儿就觉得有点不对劲了。好在有贵立，也就有个商量。
运送灵柩，最方便的还数水路。只是从姬景的治所濮阳南下，到南嘉的北端边城南兖，少说也有五六百里路，这一段水路贵立不熟悉，只能走官道旱路。
南兖挨着淮水，淮水虽然不直接交于扬子江，但经几个大湖摆渡，坐船能通达建康。
姬景不愧为一代枭雄，虽然不愿盼儿南归，但是送行还很大方，一下子拨来九挂大车，其中有一挂驷乘战车改的灵车，浩浩荡荡，看起来蔚为壮观。
南送的队伍本来由贵妃娘娘带来的那些太监和宫娥为主，各八个，一共十六个，再加上秋儿，盼儿，还有贵立和两个一直跟在身边的道童，师徒三人，总共二十一个。肖综又让甄融把老张和二虎也派给了他们，算是加了保镖。这点大车配这点人，也是绰绰有余，关键是晚上都能用大车当铺了。
姬景还特意送了盼儿一匹塞外的骏马，盼儿为了不让人家起疑心，便也收下了。
只是出了濮阳地界，时不时有人从北边下来，撵上车队，然后超越而过，径直前行。都是一色骑马的汉子，从那矫健的身姿来看，还都是马上好手。
过了三拨，盼儿多少看出了点门道，每次刚过一个岔路口，总有几条汉子撵上来。心想假如人家正是冲着自己来的，那么该是担心在路口跟丢了，所以才赶上来确认一下。但又觉得不可思议，如此明目张胆，也不怕惹人警惕？
不过这回不同前番被贵妃娘娘所撵了，孑然独行，且不说有那么多人相伴，光一个贵立在侧就让人自如了许多，况且还有老张和二虎，一前一后押队。
“道长，可曾看出些端倪？”
当第三拨人擦肩而过之后，便兜转枣红马的马头，来到队伍最后。贵立没有骑马，两个道童赶着他们自家的马车，梢在最后，贵立便靠在车上打盹。
“小姐来了，该不是想打尖了？”贵立抬头望了一下正中的日头，坐直了身子。
“不是，您没注意？”盼儿冲着前面绝尘而去的几个，夹了夹眼皮。
“来！也让你的枣红马松快松快……”贵立并不正面回答，只是把自己的屁股往边上挪挪，算给盼儿腾出了位子。“来歇歇吧，大日头下人怕热马也怕热……”
前番随着二哥从平江过来赴任，一路上早跟贵立混熟了，自有一番舅甥叔侄般的热络和随意，所以也没格楞，把马缰扔给车后的道童，便纵身上辕。
贵立这车，本是跑长途的打算，就车屁股上常年挂着食槽，他自己的那匹黑马也拴在那儿，车走马也走，车停马也停，间或它们还会到槽里捞一口。
“嗨！您这倒是给坐骑养脚力的高招……”
盼儿看到自己的枣红马也被这么拴上了，不由得赞道。
贵立笑了，说：“乘马不比辕马，就像养军兵一样，养兵一世，用兵一时……”
盼儿一听，豁然开朗：“盼儿懂了，以后我也学您……”
停了一下，她依然回到自己所关心的问题上来：“你看那些人是不是冲咱来的？”
“你觉得呢？”贵立一脸狡黠，反而笑眯眯地看着她。
“该不会是姬某的人？”盼儿心里早认他是长辈，所以也就直言不讳。
“哪他何苦？”
“这个……盼儿又怎么知道……”其实她又何尝不知道，只是想起那人就烦。
“呵呵……”贵立轻声笑了，不再说话。
“您怀疑他们不是姬某的人？”最后，还是盼儿自己憋不住了。
“贫道说过吗？”
“道长，您不厚道……”
贵立又乐了，为了压抑着尽量不让自己笑出声，整个身子都在跟着颤抖，很是滑稽。好不容易忍住，才说：“只怕贫道实话实说，盼儿姑娘更要骂我了……”
“盼儿这不是主动来请教您的吗？何来再骂？”盼儿忽然意识到自己很需要这么一个人跟自己聊聊自己，秋儿不行，因为她总会从自己的切身利益来说事。其实有关自己，甚至包括二哥，她多么需要听听那种超然事外的看法。
“真能实话实说？”
“当然实话实说……”
“那贫道直说了？”
“您说，盼儿洗耳恭听……”
“好吧，贫道这就告诉你，你们不是贵胄，就是皇族，哪是贫道这种山野匹夫可比，你们的事再小也是大事，我们的事再大也是小事，别说贫道早有自知之明，不敢轻易置喙。就算借我一百个胆子，又岂是能够弄得清的……”
最后他轻叹了一声，便不再吱声了。
盼儿等了半天，不见下文，不由得讶异，歪着头问：“您莫非已经说完了？”
“怎么？贫道这难道不是说的大实话？”
盼儿明知贵立成心逗她，却也无言可对，只是讪讪地回望着人家。
贵立更乐了，笑着说问：“听说你跟兰子那小妮子都结拜了姐妹？”
“兰子那小妮子？！”盼儿这回儿抓到了话柄，不由反唇相讥：“您不都说我们不是皇亲，便是贵族，一口一个自惭形愧，怎么就称人家郡主为小妮子了？”
“噢，……嘿嘿，贫道出家人，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不必拘泥世俗……”
“哪不都成了您道长的理了？”
“唔，嘿嘿，看来你没有你那个义妹会变通，好顶真……”
“喂，道长，您对我义妹如此好感，莫非真是您悄悄地放走了她？”
“喔！这玩笑可开不得，要不永兴公主来要人，岂不要把贫道逼得走投无路了？”
“您不老老实实回我的话，我就这么赖您，反正咱们这回去的就是建康，永兴公主府就在潮沟，盼儿也认得，要不要赖您，还不是看盼儿高兴不高兴了……”
“呵呵，这点你又不如你义妹兰子，人要贫道办事，可先把贫道哄高兴了……”
“我不管，兰子会哄人，盼儿只会赖人……”
“其实这回到建康，说不定永兴公主还不一定就已经回来了呢……”
“您说她去东海还没回来？”
“听说他们在海外岛上遇到了一个十分棘手的人物，看年纪就跟兰子差不多，而且武功功底也是灵山一脉，只是造诣实在高深，据说连法山上人也遭了她的暗算……”
“海外的事您怎么这么清楚？”
“无量寿佛，罪过罪过。要说你也没打听，所以贫道也就没啰嗦，其实贫道来北奔丧前，永兴公主府中的侍卫首领莫成才来到灵山，就为了那个女子不仅擒获了随征的几位武林高手，也掳走了挂帅的太子，来向家师求援……”
“莫非你们怀疑岛上那个女子是兰子不成？”
“据说莫成才说，那个女子一身铠甲，戴着面具，无从辨识……”
“无从辨识？！”盼儿听着随即乐了，笑罢才说：“如果真有那么高的武功，那就绝对不可能是我的义妹，兰子别人能说不了解，盼儿还能不了解吗？”
她顿了一下，口气更是得意：“我们两个交过手您知道吗？她还得管我叫师叔，对了，不仅仅是辈分，就算是手上功夫，三个小兰子，都不在不才话下……”
“是吗？”贵立看她津津乐道的样子，又忍不住笑了一下：“可惜贫道没眼福……”
“真的不骗您，就那回在平江行在，她们两个躲在你们头顶的瓦上偷听，被人发现，瞎跌莽撞，逃到我的房间里来，就叫我制住，然后再给藏到柜子里……”
“真的不是她们胁迫着你？”贵立早先见过她与木子打斗，虽然内力欠点火候，但是招式相当精熟，尤其身法灵活，当时木子一根长链也奈何不了。然而那日莫成才他们却将疑似兰子的岛上女子描绘得神出鬼没，也不能不信。
“咳！这您不能不信，要不您问她自个儿去……”
“好吧，但愿这次他的母亲能把她带回来……”本来那天师父答应亲自应援海外，他就感到疑惑，后来又说只带师娘和旻晖去，而不像惯常出差总是少不了自己和贵祯，更是纳闷，只觉得师门与那海外之地还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似的。然而这种猜想毕竟只是些捕风捉影，自然不可能跟盼儿明说。
“听您的口气，您还听喜欢她的？”兰子听他的口气不免幽幽，当又猜道。
“那不是吹牛，如果贫道正常结婚，现在有你们这么大的闺女还不是小菜一碟？”自听兰子说过贵定一家的不幸遭遇，总不免有点兔死狐悲的感受，心中一直郁郁不展，也找不到合适的人诉说排解。现在想来，还是跟兰子结伴上京路上有些亲娱的记忆，就像现在跟人斗嘴一样，当然愉快起来。
“这倒也是……”盼儿实在，只要人家说得在理都认，不过一想，又觉得不对。
“您道长不是出家人吗？”
“这跟出家不出家无关，再说我们是火食一脉，结婚生子不禁，只是贫道自个儿嫌麻烦……”
“噢！”盼儿一听，也就无话可说了。“对了，这次咱们到建康，会不会遇上兰子？”
“那还不是看你……”
“看我？！”盼儿不明白，心说我又不会怕见兰子，想都快想死了。
“难道你不准备回去了？”
“回去？”盼儿立刻迷瞪过来，忙说：“您说回北边？”
“贫道听说殿下不是答应了某人……”
“是吗？”盼儿的情绪立刻一落千丈，最不想提的事，没想到还是绕到了这儿。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贵立几次想开口，然而终究没再说出一句来。
最后，还是盼儿自己打破了这个沉默：“道长，您见多识广，您说我该怎么办？”
“这跟见多识广没关系……”
“那跟什么有关系？”
“其实说到底，皇室宗亲，贵族望门的婚姻，从来就不会像小户小家一样称心……”
“可我不是……”
“你不是什么？你若啥也不是，能让你在玉寿宫里慢慢长大？”
“可二哥他不会愿意……”盼儿的声音低了下去，她觉得自己只是在找理由为自己辩解似的。而且那种理由自己也未免觉得勉强，故而忍不住心虚。
“汉书有谓，峣峣者易缺，皎皎者易污，殿下既峣峣，也皎皎，是故太难……”语出后汉书《黄琼传》，盼儿没有读过，其实后面还有两句：阳春之曲，和者必寡；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更能说明肖综的处境。只是贵立发现盼儿一脸懵懂，便不再掉书袋了，直接说道：“殿下心比天高，却也太难……”
这最后一句盼儿听懂了，也知道贵立算是给二哥留了面子，还有命比纸薄四个字没说出来。其实要说这方面的体会，盼儿的感受可比他贵立深多了。
“要说也是……”盼儿沉吟半天，才再连着气叹出一句。就在这时她忽然想到了一点，立刻直身，不无戏谑地问：“就算您闺女，您说该怎么办吧？”
“贫道的闺女？！”贵立像是不认识地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嘿嘿连笑几声才说：“贫道的闺女，贫道首先不会让她抛头露面，更不会让她卷到这种事里来……”
“木已成舟，没地方买后悔药了……”
“无量寿佛，罪过罪过，那只能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盼儿想着你就会这么说……”
“除非你舍得殿下……”
“二哥？”
“无量寿佛，贫道以为，姬景既然答应让你护送灵柩回南，那么他就不会轻易再放殿下了……”
“莫非二哥也知道他会被人质押……”
“这是明摆着的事……”
“您敢肯定？！”
“你没看见那一道道盯梢的人吗？”贵立说着，特地转头看看，仿佛就在寻找那些不时与他们车队擦身而过的骑手，恰巧这会儿一个也没有看到：“假如咱们半路一改道，人家觉得咱们不是送灵，而是借着送灵逃跑的话……”
“原来是这样……”
盼儿恍然大悟，禁不住站在车子上，极目远眺，去寻那些骑手。
“不用找，你不信，就随便找个岔路口试试，保证人家立马赶上来……”
“可我……”盼儿还能不信？重新坐到车辕上。“真是恶心透顶，可恨至极……”
停了半晌，又说：“那还有什么舍得不舍得？舍得且不说，不舍得不也要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