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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水只笑不语，既不像承认，也不像否认，只是神情里似乎还有几分迟疑。
肖正德忽然明白了，这源水让他们第一批中土人在此自行聚居，而且还是按照中土的习俗生活，当时只觉得人是好心，无非是因为帮他重夺储王之位，并且日后排位大战还有所求，故而优渥待之。现在看来，这个源水其志不小，换句话说，野心远不止此，居然是想把他们这么一些人当作模仿样板。
若真这样，自己又何必执意渡海北上？帮人建国，助人练兵，自然居功甚伟，届时若需借兵伐嘉，不比去北国强很多？一边是有恩居功，理当有所图报，一边是摇尾乞怜，不知能否如愿，孰轻孰重，是难是易，根本不用多想。
再说南嘉仗持的就是水军，要说北国以及大西早有侵犯之心，却总浅尝辄止，不敢深入其境，惧的就是陆战可胜，水师不敌。现已了解，亶洲矬人天生善水，习于操船，且又尚武，蛮勇好斗，不正是南嘉水师的天然克星？
一念及此，自就更加兴奋。只是兴奋之余，不免有点酸楚。
一来埋怨自己，要说源水野心不小，自己不是一点感觉也没有，只是懵而胧之，从没把它跟自己的宏图伟业联系起来，如此不智，岂是谋大事者应该？
二则源水先于云心结识自己，却去问云心而不问自己，内中差别，不能不让人警惕。
这么一捉摸，肖正德反倒沉吟起来。确是一个绝好的机会，不能轻易错失，必须有个统筹兼顾，现在不仅要面对矬人，还有一个秃驴需要好好应付。
“嘿，大师不提，还真没有想过，可一想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真所谓嘴上天天有，心中其实无，在彼岸谁不把朝廷国政整天挂嘴上？可真要说起来……”
肖正德苦笑起来，似乎只有大摇其头。
“阿弥陀佛，既然爵爷也是有心无力，恐怕储王阁下还就只能另请高明了……”
肖正德一听，暗暗冷笑，心说秃驴你也实在欺负人，这建国立朝，自是中土人比亶洲人高明，此间能帮源水的中土人除了你的一拨，就是我的一拨了，你还能上哪儿去帮人另请高明？这不是明摆着在挤兑你爵爷我不是吗？
“兹事体大，俗谓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可惜有心无力，爱莫能助哇……”
肖正德他心里却在说：只要源水有这个心，我就不愁没这个机会，只是我不能现在就顺着你秃驴放的杆子爬，否则这亶洲的未来该听你的还是我的？
殊不知云心的体内寄居着一个后世之魂，认识水平非同寻常，肖正德这点小聪明焉能逃过他的眼睛？然而略微让他感到困难的则是如何将肖正德的野心以及源水的抱负纳入自己的计划之中，最好还能在宿主的寿限之内见到成效。
真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肖正德与云心各怀鬼胎之后，话自然也就不多了。肖正德依旧一副诚恐诚惶，不遑多扰的样子，先告辞回座。
这时候场中已到高潮，有的矬女胸带扯了，有的矬汉裆布掉了，在中土人眼里，已经到了无羞无臊，群魔狂舞的境地，就连云心也都看得眼睛直了。
赵瑾与小乐自是年少，哪里禁得住这等诱惑，只是走吧，又怕让人觉得突兀，怎么说也是个此地无银，随意看吧，又怕自己实在把持不住。只是僵硬坐着，目不斜视，甚至连彼此对瞟一眼也不敢。桌子底下两人却已单手相缠，十指互扣，拼命用力，只希望能让阵阵疼痛来维系一点最后的定力。
至于夏洪，黄暹他们更不用说了，夏洪怀里抱了一个矬女，黄暹则把老爹最年轻的那个小妾拉到身边，两人吃吃笑个不停。就连肖正则也看不下去了，妻儿在侧，她终究还没无耻到夏黄那种地步，实在没辙，只能让妻女先回。
倒是肖正德心里有种别样的兴奋，那一切似乎对他根本不起作用，只见他一扫周围，轻轻吩咐了一声，便先起身遥向主席告辞，接着便离开了会场。
看着那些消失在黑暗里的背影，云心乐了，于是他也就起立，向源水道别。
赵瑾本来想跟着肖正德走，但又怕冷落了云心，正转磨间，一看云心起身连忙过来。
“大师，去我们那儿吧？”
“不了，此地的排位大战在即，为了不失公平，贫僧还是跟此地保持一点距离的好……”
“大师，身正不怕影子斜……”赵瑾本想说不必，但一想到小乐毕竟已经答应帮忙太阳部落在先，倒也觉得是该避嫌，于是便把自己的一腔热情先压了压。
“阿弥陀佛，公子莫急，来日方长，等到排位大战后，你就准备好肉好酒……”
“当真？！”
“哪还有假？难道公子忘了曾给贫僧一个美誉……”
“美誉？！”赵瑾一愣，随即想了起来：“淫……哈哈哈……”
碍着小乐的面，赵瑾终究把后面一个字忍了回去，又说笑了几句，两人遂分手。
等到赵瑾两个回到寮舍，早先一步回去的肖正德，已经把他跟云心等的谈话要旨学给其他三位听了，尤其说到帮助源水建国练兵，众人同样兴奋。适才在篝火聚会上引发的劲儿还没消，这会儿正好演变成一屋子豪情壮志。
可是议了一阵，大家又开始感到忐忑不安。为啥，就为他们连个纸上谈兵的能耐都没有。
要说平时议论朝政台省，批评地方衙门，哪一个人不是义正辞严，大言炎炎？
可是，朝政究竟有哪些规制？台省又需要哪些程序？地方的权责该是什么？衙门的运作到底是啥？要说真的一星半点也不知道，那倒也不尽然，可真的要让一切弄得完整顺畅，并且能够言之有物，付诸实施，还真是没有一个人能说得清楚。于是，大家伙儿又不约而同地想到那一个天才少年。
赵瑾不是饱读诗书吗？书上总该有吧？五兄弟中前四个就数肖正德读书最多——毕竟曾经准备承继大位。依稀记得《周礼》一书里面不少官政体制，可惜他都背不下来，亶洲又甭想找到现成的书，只能寄希望于两脚书橱了。
自知怯在哪里，谁也不多说了，几双眼睛都眼巴巴地望着大院门口。
好在没等多久，赵瑾夫妇俩就回来了，于是赶紧把他拉到肖正德的小院里。
小乐本想跟去，一看就他四哥们在屋内，也就告了个乏，先回自家小院了。
又是立国又是设政，又是建军又是练兵，赵瑾一听，舌头都快收不回去了。
要说这些事一概不知，那倒是假的，只是平素读到这些，只是准备将来应试，哪会往心里去？再说读过，不等于做过，就算知其然也不知其所以然。
好在肖正德早有打算，也知赵瑾不过一介少年，不敢过望，但要默书却是不难，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周礼》、《仪礼》和《礼记》这三礼统统默出来再说。
有了底本，就不难再寻面章，一步一步低来、唯一的要求，便是赵瑾愈快愈好。
赵瑾心里苦，但是嘴上也说不出，毕竟小乐在等着，于是告了个不敢耽搁就回。
那边小乐早已急不可耐，一个贪一个婪，都怪篝火晚会太过撩人，不说也罢。
激情过后，小乐已经乏极，合眼入梦之际，却发现赵瑾披衣出去。轻轻悄悄，单怕弄醒她似的。接着听见他进了书房，让丫鬟沏上一壶茶，便开始写字。
这很反常，让人诧异，小乐睡意顿消，也就轻轻地爬了起来。
也是悄手悄脚，摸到了隔壁书房，当值的丫鬟见她进来要行礼，都被挥手拒绝了。只见小乐比划了一下，意思是让那丫鬟先去睡，这里交给她就行。
丫鬟会意，随而也是蹑手蹑脚退了出去。
这一切，赵瑾全然没有注意到，只是写写停停，停停写写，写一会又想一会，想一会又写一会。很快就有几张写满的纨素堆到一边，小乐怕有重叠，墨迹未干，相互洇染，便过去一张一张揭起来，又一张一张摊到地板上。
“惟王建宫以捂方正位，体国经野，设官分职，以为民极。乃立天官冢宰，使帅其属而掌邦治，以佐王均邦国。治官之属……。
“大宰，卿一人。小宰，中大夫二人。宰夫，下大夫四人、上士八人、中士十有六人。旅，下士三十有二人、府六人、史十有二人、胥十有二人、徒百有二十人。
“宫正，上士二人、中士四人、下士八人、府二人、史四人、胥四人、徒四十人。
“宫伯，中士二人、下士四人、府一人、史二人、胥二人、徒二十人。
“……”
小乐读书不多，这《周礼》就没读过，字都认得，只是内容实在让人似懂非懂。
“你？！也起来了？”当揭到最后一张的时候，赵瑾这才发现已经换了人。
“瑾哥，这是什么呀？害得你竟然连觉也不睡了？”
小乐见他已是一头一脸的汗珠，便濡湿了脸巾，替他擦擦，自是一脸心疼。
“这是《周礼》第一篇：天官冢宰……”
“天官冢宰？莫不就是现在的尚书令，左右仆射那些大官吗？”
“正是，这天官冢宰，管理的就是朝廷大政及宫中事项……”
“那这《周礼》就是所谓的三礼之一了？”
“不错，儒家三礼：《周礼》、《仪礼》、《礼记》，这《周礼》正是其中之一，《周礼》又名《周官》、《周官经》，正是周代职官礼法、物名制度的集成……”
“这不是科考的功课吗？莫非云心大师带来了南嘉开考的消息？”小乐不知道刚才临睡前他们几个把兄弟商量的事，只当云心要帮他返国谋一出路。
“不是，小乐。”赵瑾把手抽回，重新铺上一张新的纨素：“源水有意立国练兵，大哥想帮他，那不就需要各种礼制政范了吗？所以找我把全套的三礼都默写出来，然后参照南嘉的政体官制，帮他设计。连夜写，不就大哥要得急吗……”
“原来是这样……”小乐喃喃说道，陷入了沉思。
赵瑾以为她还没听明白，便停下笔，又笑着解释起来：“就说这《周礼》吧，全书统共六篇，一篇一种官职，分列天、地、春、夏、秋、冬六官。其中天官称为冢宰，属于治官，专管朝廷大政及宫中事项。地官称为司徒，属于教官，专管国土方域以及境内辖下黎民百姓的教养。春官称为宗伯，属于礼官，专管祭祀仪礼，乡俗教化诸项。夏官称为司马，属于政官，专管军制、步骑、兵甲、交通以及诸侯要塞诸项。秋官称为司寇，属于谳官，专管刑狱、法政，礼宾诸项。冬官称为司空，属于事官，专管营造建设，沟洫水利，桥梁道路诸项。所谓国家，乃是一套机关，须先设官分职……”
其实小乐根本就没在听讲，凭藉女人特有的敏感，在想肖正德究竟想干什么？本来他们去国投敌，她不看好，反而觉得羁留亶洲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现在云心一来，肖正德又像喝了鹿血一样兴奋起来，这不能不让人担心。当然，肖正德他们怎样她不管，也无权去管，只是赵瑾这边她不能不多个心眼。
重要的是，她发觉自己可能怀孕了，已有月余没信，但又怕只是一点小小的异常，所以还没敢告诉赵瑾。然而不管怎么说，这种事早晚都要来到，原来稀里糊涂，感觉没这么强烈，断信之后天天纠葛，想东想西，越想越顾虑。
基于这点考虑未来，该想的事情就太多了，尤其是该不该由着夫君径上肖正德的贼船，更是值得好好掂量。赵瑾本身的遭遇，就是一个绝好的例证，一个罪臣曾祖，纵然死了还是余辜不绝，压得赵氏一门几代人都翻不过身来。
“瑾哥……”小乐脱口而出，当意识到自己打断了对方的话头，便又歉然一笑：“对不起，瑾哥，小乐只是有点担心，总怕有一天小乐会失去瑾哥……”
赵瑾一怔，只是觉得小乐的话有点牛头不对马嘴。说到底，想着自己能帮一方建国，虽是异域，终是兴奋。十年寒窗读书最苦，天下士子所图为何？青史留名，终是诱惑。自从由他画图始，馆舍矗立起来，总觉得自己越来越有用了，心头常常充满一种成就感，在别人面前，也就不再那么自感卑怯。
本就借着解释是书，赵瑾多少有点抒发意气的快感，不料小乐没来由的一句，竟让人哭笑不得。不禁站了起来，一把把人拢到了怀里：“莫非刚做了个恶梦？”
“没有……”小乐轻摆螓首，一手去抚对方的面颊：“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一见云心大师，小乐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刚才聚会上，又见他跟大哥很热络……”
“大哥那是看在你瑾哥我的面子上，毕竟人之常情……”
“但愿小乐是想多了，抱紧小乐，瑾哥，小乐一个人总有点怕……”
“没事，有我呢，要不我再陪你去睡……”
“不用，你继续写吧，小乐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