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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阵子,肖综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干什么,只觉得自己已经疯了。
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突破那道底线,母亲早就告诉过他真相,自己这样冲动,跟畜生又有什么分别?当初母亲为什么要给一人一个同样的簪子,还不就想设下最后一道笆篱,然而这一切竟在她老人家的眼皮底下发生。无怪乎她要那么哀怨,哪怕自己再是混蛋,也没有勇气再去迎向那种目光。
满地板的砂子,可惜这还不足以将他埋葬起来。他知道外面还有,假如非要不可,完全可以叫小清子他们再运点进来,那次专门从鄞州运回来的海砂都装大半船了,估计这样的房间能统统塞满几十次。可是他不敢再开门。
他怕见光,更怕那些闪光的眼睛,因为每一双闪着光亮的眼睛都在提着同样一个问题:“你这是怎么啦?你没事吧?你究竟怎么啦?你真的没事吧?”
无论是远道而来的母亲——吴贵妃,还是天天如影子般附在自己身后的太监小清子,现在几乎都用千篇一律的目光投来,简直让人一刻也忍受不了。
他需要静静,那种万籁俱寂,与世隔绝的静谧,最好能用更多的砂子把自己埋起来,不仅不要看到,就连一丁点声响也不要传到自己的耳朵里面来。
他也不是不知道,其实外面已经很识趣地在保持着最大程度的安静了,可是间或还有一点动静隐隐,他不用猜也知道,那是他的母亲在蹑手蹑脚地来,悄手悄脚地去,她老人家一天要来十好几次,哪怕望一眼就得转去……
要说他也非常清楚自己的状态,宛如刚刚经过一场恶斗的猛兽,并且败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自己还活着,然而最可恶的也是自己为什么还没死?全身是伤,血肉模糊,他在慢慢地舔着自己的伤口。讨厌同情,讨厌关切,讨厌一切别人想要塞给他的东西。他现在只需要时间,需要时间来静养。
一旦有所恢复,即便别人不来挑衅,他也会把自己重新投入战斗。
那天,当小清子来禀报,说自己的生母吴贵妃不请而至,并且把身陷天牢的盼儿也给送了回来。他的第一反应自是惊喜,可是一见到母亲他却懵了。
“缘儿,接旨!”缘觉是他的小字,凤冠霞帔,盛装的母亲一本正经地叫着他的乳名。那神情绝非是一对母子久别之后意外重逢该有,自是令人错愕。
他注意到盼儿不在,不过小清子应该不会说谎,估计有传旨这一道程序,她先回避了。正寻思着,王妃也匆匆赶来,紧挨着自己先跪,自己也只好跪下。
“皇上口谕:汝非孤雁异数,乃朕骨血亲铸,不必别鹤独黯,所寄甚重勿扰。怀瑾握瑜何人不识?攀松折桂非汝当虑!今著汝母当面传教,如朕亲临……”
意思是说:你是天子骨血,我的亲生,不必听信妄言,自我隔绝,学那庸人自扰,轻抛我对你的期许寄望。你的才识品德人皆清楚,仕途功名更不用你去担心。今天派你的母亲来当面给你解说训诫,你不妨当我亲自前来。
看来那个肖衍——他早已不认他是父皇——对自己了解得可谓事无巨细,一清二楚。没想到自己从没示人的那首《听钟鸣》也已然落到他的手上。
“听钟鸣,当知在帝城。参差定难数,历乱百愁生。去声悬窈窕,来响急徘徊。谁怜传漏子,辛苦建章台。
“听钟鸣,听听非一所。怀瑾握瑜空掷去,攀松折桂谁相许?昔朋旧爱各东西,譬如落叶不更齐。漂漂孤雁何所栖,依依别鹤夜半啼。
“听钟鸣,听此何穷极?二十有余年,淹留在京域。窥明镜,罢容色,云悲海思徒掩抑。”
直白了说,那辞赋确实把自己这二十余年的哀怨统统贯注进去。
听到钟声响,钟声喻示我身在皇城。只是世事变化少有定敷,经历各种离乱,种种忧愁也就因之而生。钟声传去,深邃遥远,钟声传来,急促回旋。那敲钟报时的人谁来可怜?一年到头,他都得辛辛苦苦守在宫中建章台。
听到钟声响,钟声并非只是一处。美德才华,不为人识,唯有空掷轻抛,仕途功名,谁给机会,只能藉藉而没。旧朋好友,各奔东西,直如落夜飘零难聚,犹如孤雁只飞,不知何处可以容身,就像分鹤惜别,只在半夜奄然哀啼。
听到钟声响,钟声似是无穷无尽。二十年余,光阴荏苒,我还是滞留在京城。镜子里只见满面愁容,疲惫憔悴,悲痛如云,思绪如海,也不足调适。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肖衍会突然加他使持节衔,命他都督北方五州军政,还不是已经读到了他的这一首辞赋,不动声色,竟是如此迎合自己。
可是自己潜回建康,意图挖墓,滴血认亲,已是大逆不道。按照常理来想,不管是谁,只要犯下这等罪孽,必死无疑。可为什么不但没有因之加罪,反而又加擢升,凭空一个丹阳郡公变成了丹阳郡王,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莫非还是那首《听钟鸣》使然,他自以为读懂了我的心?
要说再派盼儿前去挖墓,还不明确昭示着我已经抱定宗旨,根本不领他的情。难道这还不够标明我与他誓不两立的决心吗?他不但不加害于盼儿,反而甘冒违制风险,不顾朝野谏议,居然让母亲亲自送回,难道还仅只是苦心?
再看眼前,母亲居然还按照他的吩咐,带来了两个箱笼。打开来,里面全是自己幼时蒙赐的各种物件,有各种贡品珍玩,有绫罗绸缎绣品,然后更多是各种稀罕玩具,只要别的皇子公主获赐,当年总要嘱咐同样送份到玉寿宫。
都说母以子贵,又说子蒙母荫,反正这是玉寿宫当年招人羡慕嫉妒恨的主因。肖衍这会儿让母亲带着这些来,个中三味,根本不用费一点脑子去猜。
有言所谓,天作孽犹可怜,人作孽不可活。就凭着良心来说,他肖综真是作孽,不仅一次又一次,而且变本加厉,连自己也想问:孰可忍孰不可忍。
若把这一切统统理解为他跟肖衍之间的恩仇,那么自己岂不是恩将仇报,而对方恰恰倒是以德报怨。且不说自己忘恩负义,难道对方真是一放屠刀就成佛了?
那他绝对不会置信,只是觉得对方城府甚深,耐心极好。对方的用意不难看懂,只可惜换做自己恐怕做不到。人家想居道德高岸,积蓄舆情能量,以便将自己最终的反击变成不可违逆的天命,让朝野一致认定他肖综非杀不可。
从这个意义上说,他肖综又输了,又是一次难以言喻的完败。宛如一个武士在跟影子搏击,每次凝聚全力的进攻都被对方全部吃进,然后消于无形。
又像一头已经被赶进围场的猛兽,一时之间,全是它的咆哮,全是它的扑攻,然而谁都知道那不过是临死之前的挣扎。他也觉得自己像是进了这种围场,困兽犹斗,除了死亡,还会有什么更好的结局?不让人抓狂都不成。
接下来的一切都像梦魇一样,当他冲进盼儿房里的时候,甚至想质问她为什么不死在建康,你回来干什么?难道都在嘲笑我,你也要跟着幸灾乐祸?
他打她,他咬她,他撕扯着她,他完全由着性子折磨着她,仿佛她就是那对手——那个总是居高临下,每每使出意想不到的招术来折辱自己的对头。
可恨的是她居然不反抗,那种逆来顺受的样子更是令他恼怒,真如那个窃踞在建康皇位上的对头一样,用所谓的宽宏大量来包容他,而实际上是在一步一步把他逼向深渊。他早已明白了,不到万劫不复之地,人家才不屑正面而对。
直到那一刻精疲力竭,他才意识到自己又一次输了。如此的疯狂,不正好证明自己的无能?看到她一动不动,躺倒在血泊之中,默默地流着眼泪,甚至有了一把干脆掐死她的念头。那一瞬间,她的样子让他差点再次失去理智。
直到后来,他才意识到那是一种罪犯妄想消除罪证的本能。可是消除得了吗?所谓人在做,天在看,他甚至觉得冥冥之中,那双眼睛一直都在盯着。
他真想一死了之,只是他不想就此认输。
他不过是需要安静一下,把自己从疯狂的深渊里拯救出来。
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几天下来,脑子里总算能够想些事情了。
他多么想去看她,可总是找不到更多的勇气,说实话,他真不知道再该如何面对她……
“殿下,奴婢回来了……”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门外突然有人大声说话,正想要呵斥,却突然怔住了。
甄融?!他不是去北国了吗?
肖综一骨碌跳了起来,也不顾满头满脸的海砂统统灌到束腰襦衣里面,坠得人几乎站立不住,也许久卧之后常见的头眩,反正一个趔趄差点撞到门上。
拉开了门,正见那一个熟悉的身影匍匐在地,连个头也不敢抬。
“还请殿下宽宥,奴婢实不该打扰殿下清修,只是……”
“起来吧!有话进来说……”
甄融大概也想单独禀报,门外小清子们都在,所以没等肖综叫起,后半句已自咽了回去。
进得房来,关上门,甄融就不再像众人面前表现得那么拘谨了,只见他微仰着脸,好好打量了一下主子,再也掩不住一脸错愕,愣愣地都忘收回目光了。
肖综也忍不住摸了一下自己的脸,居然手上都黏上了几滴眵目糊,终于明白惯常一向拘礼的老太监为什么会失礼了:“先不说别的,快说说北边的情形……”
“回殿下,奴婢已经给你带回来一个人……”
甄融用力收回诧异不止的目光,压低声音说着。
“一个人?谁?”
“麻恭……”
“麻恭?麻恭何许人也?”肖综想了一下,实在记不起是谁。
“您六叔……”
“你说肖宏?”
“不是,殿下难道忘了?奴婢去的是北国大昭的陪都,不是大嘉境内的临川……”
“那怎么会有六叔?”肖综的脑袋尽管还有难抑的眩晕,但是自认还算清楚。
“殿下,那是你名副其实的六叔……”甄融的语气略显神秘,几乎是一字一点头。
“名副其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