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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真是灵山的掌门夫人甘琳，原来她那口气实在咽不下。
此生未得一子，已是耿耿至极。四个爱女竟有三个早逝，白发人送黑发人，那种悲伤，没有经历根本无从体会。作为母亲，接二连三，简直让人无法活了。
一边自是懊恼不已，当初真不该支持老头毁家纾难，辅佐肖衍，不就为着那种什么大义，既不能吃，又不能化，到头只给人作嫁衣裳，一代盛世，别人畅享，自己几乎可说家破人亡，还只能在人背后以泪洗面，戚戚度日。
另一边更是埋怨不断，老头追求超凡脱俗，无可厚非，只是太过自岸自洁，只以天下大义为己任，根本不顾自家安危。人生一世，岂能光为虚名而活？不能不让人怀疑，老头一心追逐虚名，是不是已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
尤其最近连接两次噩耗，先是大女儿昘晖，又是三女晁晖，接踵而至的打击，都差点让她疯了。痛定思痛，她甚至怀疑自己的丈夫心智是不是早已出了问题。
以她冷眼旁观，吴渊岳的很多做法已经到了不可理解甚至不可理喻的程度。
且不说把自己的亲生女儿一个个送去牺牲这等大事，就连有些完全可以转圜的事情，他也处置得令人可疑，让人觉得他不仅不再像一个合格的丈夫，更不像一个称职的父亲，就对于肖综，也看不出一个外祖父应有的慈爱之心。
譬如当年所谓玄坛与摩门的灵山之争，就连甘琳也看出来那一个黑纱蒙面的摩门女主就是他们的三女儿吴晁晖，可那个当父亲的却像是浑然不觉，还偏偏意气用事，让人下不了台，只能再次避居海外，从此一别成了永诀。
自从吴家答应帮助肖衍夺国篡位，本来一直是父亲左膀右臂的吴晁晖主动担纲了各方之间的信使，已经很少顾家，后来不知是不是父女俩起了什么龃龉，晁晖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可惜问老头，老头不仅不答，还不耐烦。
老头只说孩子大了，自己的路该自己走了。想问晁晖，偏偏人家再也不回家。几次想自己去找，老头又不准。没想到终于见面，人却已经躺在棺椁里了。
再譬如外孙肖综，老头的做法实在让人不解。首先他受到蛊惑，自认是前齐废帝的遗腹子，本就有点荒谬。孩子可以不懂事，难道自己女儿生育经过做父母的也能蒙而懵之？还教人什么滴血认亲，这不是帮着把外孙往火坑里推吗？
现在好了，由着孩子胡闹，还搭上了大女儿的一条命，真不知他究竟想图个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现在要助外孙反女婿，哪还不如当年不帮他上位好点。也许可说此一时，彼一时，莫非一个佛道之争还该把自己的安危搭上？
如果光为名利，一个山中宰相，一个无冕国丈，难道还不够？再说肖衍虽然登基后崇佛抑道，但对灵山也算呵护有加，就连天下几大丛林不也妒羡不已？
以她甘琳看来，也该知足了。
而真正令她动疑的，还是他们夫妻之间的关系。俗俚所谓：鞋究竟合不合脚，只有穿的人自己才知道。说句实话，他们的夫妻关系早就名存实亡了。
细细回溯，似乎也该从老头与肖衍开始结盟算起。虽说当时两人的年纪已近知命，但依然是郎有情妾有意，男欢女爱，乐而不疲。忽然老头变得敷衍起来，接着又要分房，理由是他的炼丹已有小成，试用期间不敢过分劳气动血。
她记得当年开炉之前，他就许过诺，要炼就炼和合玄素丹，与她双修归真，共享百年。她哪里知道，那时候的吴渊岳已经沦为别人的宿主，只是一具行尸走肉。一个来自后世的女性魂魄操控着他，纵然有些感情的残留，终是同性相斥，再也不可能回复到昔日的光景了。甘琳只是感到十分震惊，但是囿于斯时礼教，又不敢直问。于是日久见疏，只能在空房里兀自煎熬。
这是闲话，不说也罢。只是她在场面上还顾及老头，心底里却多了一份心思而已。
那日木子闯山，兰子又来要人，甘琳便气不打一处来，拼着被老头责怪，也要把他们统统拿下。不料半路闯来了微服私访的肖衍，又兼老头及时拦阻，她也不想冲动一时，把事搞砸。当时就已打定主意，哪怕追到天涯海角，也不放过这几个小贼。只是不想太给灵山惹麻烦，不再大张旗鼓而已。
所谓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若非顾忌老头以及灵山基业，她可不想怕谁。所以兰子他们一走，甘琳就瞒过老头，带着灵山几杰还有经过精心挑选的一众弟子，乘船赶来，一不做，二不休，但等一个月黑风高之夜下手。
当年就是忘了将贵定的尸首彻底处置了，留下这等祸根。待会儿每人腰上拴一块大石头，直接沉入湖底，稍待时日，就怕自己想回来找也找不着了。
兰子本来还在侥幸，只当是人家慑于朝廷之威，无可奈何，哪想到会蹑踪而来？
这会儿，茫茫湖上，本就两只船，周围除了夜色，就是连天波浪，就像是与世隔绝。
而兰子他们的那只船已被凿穿，正在慢慢下沉，也就只剩灵山这一条船了，故而甘琳没再必要藏藏掖掖，她听兰子叫破自己的身份，便把脸一扬，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腔调，仰头大笑几声，随后厉声喝道：“用不着抬举老身，老身不敢没皮没脸，也没恁大的荣幸，敢以公主，郡主的师父自许……”
兰子只觉得自己的身子被人拎了起来，像是在纵跃腾跳，最后咚地一声，明显是落在一片甲板上了。随后人家手一松，自己的身子便软塌塌地落下。
“绑了！”
一声喝叱，兰子的双手立刻被人摁住，接着一根麻绳毫不客气地套到了脖子上。
兰子又被翻了过来，一看有两个人已经一边揪住了她的一支胳膊，再一细看，这边一个劲装女子，不认识，另一边却是一蓬络腮胡子，原来是贵立。只是这会儿的贵立完全像个陌生人，顾自摆弄绳子，还怕没缠紧似的不停勒一勒。
同样一身劲装的甘琳，就在几步开外，正在睨视这边，刚才就是她伏击的自己。算起来，这是人家第三回向自己出手了，看来这一次已遂了她的心愿。
再一展目，桅灯下，木子，还有罗璧，方老大以及船婆，个个都捆得像只粽子，扔在舱门口。怪不得刚才外面没反应了，原来他们早就被人控制了。
兰子只是觉得不对，好像还缺了谁。她再想数一遍，却见又有人被提过船来。
“放开我，你们这帮湖匪……”原来是吴旻已擒住了盼儿，莫非刚才缺的就是盼儿？
“怎么办？”
兰子问脑子里的那个人，依照她自己的想法，刚才只不过是遭了人家的暗算，猝不及防。若是放手一搏，凭藉扳指，应该可以脱困，所以她想立刻动手。
“不忙！”郑艾权衡一下，觉得甘琳似乎并不清楚扳指的存在乃至它的神奇，否则，绝不会让人如此处置兰子：“先忍耐一下，看她究竟想干什么？”
兰子的脑子也在急速转动，想着前番竟是有一点托大，只想着灵山一派会顾忌着自己现在的身份，不敢过分放肆，没想到竟是尾随而来，不肯罢休。
这一会儿，兰子已经看清了情势。
现在是在一艘三桅大船上，吊着好几只桅灯，船楼上下，尽是劲装人物，黑影憧憧。立着的自然都是对方的人，自家船上的几个都还在，总算是个安慰。
对方为首的当然是甘琳，好像吴老道不在其中。甘琳旁边站着她的二女儿旻晖，两边散开的该是十杰中的人物，贵立也在，还有刚才绑她的那位女子，至少也有七八个人。其余的该是一般弟子了，年龄有大有小，有好几十个。
只是遍寻不着吴老道的身影，兰子根据前一番在山上的接触，想象老道一般不会亲自出马。兰子暗暗告诉郑艾，甘琳倒确实有过想杀害自己的打算。那是在修罗岛上，后来幸亏太子他们及时赶到，实际上还是吴老道救了自己。
那时甘琳认为她三女儿晁晖的死与自己有关，但她曾把真相告诉他们一家，吴晁晖死于瘤瘿，并建议他们开棺验尸，只不知他们后来照没照着做了。
郑艾的意思，只要甘琳没有痛下毒手，赶尽杀绝，或者来夺扳指，先不做反抗再说。
兰子也试了试，光凭这些绳子，似乎还束缚不了自己。而且贵立虽没一点表示，但手下却似有数，看似绑得紧，实际上他收的绳套要比那个女人松不少。
至于颈部大穴，兰子已经运气试过了，看来甘琳压根儿没把自己太当一回事，还只当是修罗岛上的那个小姑娘，穴道封是封了，却也没有封得很重。
换句话说，兰子真的要想脱困，随时都有机会。
“还有一点，他们好像并没有抓住瑾儿……”
兰子一看，确实不见瑾儿那猴，再看木子，像是穴道反倒封得重，只见他的脑袋已经支到甲板上，以一种非常难受的姿势耷拉着，就连兰子看着也替他吃力，心中不免一紧，但怕他不是被封了重穴，反而倒因挣扎受了重伤。
毕竟心智欠点，动辄拼命，容易招来暴击。若真这样，莫非瑾儿也已罹难？
“会不会？”
再想甘琳已然追来，估计也就不会有所顾忌，会不会再演义父贵定的遭遇，也挑个前不巴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在这茫茫的湖上把人做了，而且已经远离灵山，都快到拐往扬子江的渎口，即便朝廷想要追究，也难以指陈了。
甚至还会造个假象，看上去就像湖匪劫船。
“她的目标会是你吗？”
对这方面，郑艾当然也没多少经验，她甚至对危险的感觉都没兰子那么强烈，她只是关心僭居老道体内的米露究竟参与到何种程度。若是甘琳做主，那她究竟是想找谁的麻烦？罗璧，还有那个毛孩木子？就像兰子告之的那样，当年他们曾经制造了一起令人发指的血案，不巧的是人证重又现世，所以不得已仍要杀人灭口。而且兰子的义母，就在不久之前被他们活活逼死了。
按照道理，僭居在吴老道体内的米露，作为一门之主，不会对此一无所知吧？从前扈莱总是把外面的情形说得岌岌可危，可她实在不敢全然置信，难道后世的科学精英，温尔君子，到了这个时代，竟都变成了一个个魔鬼？
“也许她最想杀的是罗璧师叔，”兰子想了想，才说：“不过，若是师祖娘没有正当的理由杀他，却又非杀他不可，那她也就不会留着我们当见证人……”
“不错，要说那个毛孩也是你义母的儿子，她也有足够的理由斩草除根……”郑艾了解到兰子的想法，也觉得甘琳绝对不会仅仅是为了一点口舌之逞，蹑踪而来，半夜三更，又挑个僻静之处，确实不应该再把人尽往好处想了。
“不过有个原则，你只要觉得危险，你就动手，不用再跟我商量……”
但真要动手，兰子却又有顾虑了。原来她早就注意到，连同自己一共六个俘虏，一溜排开，每个人背后都有一把钢剑抵着，看来对方不敢掉以轻心。而且一溜排开，似有鞭长莫及之感。只怕自己动作稍慢，便会连累他们五个。
最好的方法，自然是擒贼先擒王，而且最好首先拿住甘琳，才能震慑全场。可是自己口口声声祖师娘，拿她当人质怎么也说不过去吧？再说她跟吴旻晖紧挨而立，自己一出手，必先处置了吴旻晖才能定定心心去擒她母亲。要说自己这条命都是她给的，不管有意无意，真要下手，还真有点不忍。
郑艾见她患得患失，作茧自缚，也替她急，正想劝上几句，忽听盼儿开口了。
“兰子，别误会，这是盼儿的姥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