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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小黄门踏着小碎步匆匆进来，汪溥赶紧迎上去，低语两句，转头躬身回禀：
“陛下，太子回来交旨，已在殿外等候……”
“回来了？”肖衍正批好一个折子想起身舒舒筋骨，一听就又坐了回去。从案几上理得规规整整的奏折堆里，把先前太子飞马呈来的那本找了出来。
“宣吧！”
沪渎是扬子江东南一边的出海口，算是南嘉在扬子江最靠海设官的边镇。太子一到沪渎，就派了两拨人马以最快的速度往建康递禀折，也是循例，称为飞舟折子或者飞马折子。飞舟走水路，通常是鼓轮轻舟。飞马走官道，自然是快马参将。同样的奏折，一式两份，太子这回两路都派出了人，结果还是陆路快些，只缘海上来了飓风，扬子江竟然有了百年不遇的风浪。
好在几日之后，风浪终于过去，太子一行溯江而上，现在也算到了。
“这折子已经到了半个月？”肖衍翻着折子，头也没抬，像是自言自语。他随后又摇摇头，大概是有了，因为折子中的内容，他已经需要费力回忆。
小黄门去了后，汪溥一直不无同情地望着龙座。听得出那口气之中有种无奈，那是一种极度抗拒却又不得不应付的心态，活像一个不堪惊扰的老人。
不错，二十年了，对任何人来说，二十年都是一个不短的年岁。寄居在汪溥体内的扈莱暗暗叹道，也许对方体内的那个精神本尊是一个女人的缘故吧？后世早有足够的依据证明，女人更容易衰老一点，尤其是在孤独的环境里……
殿内殿外不消多长时间，容不得汪溥多想，甲胄未解的肖统已经大步流星进来。
“臣儿叩见父皇，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双膝跪地，双手平举调兵印纽。
汪溥过去，接过兵符，转送到龙案上。
“回来了？平身吧！”
肖统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生父的身心早在二十年前就被一个来自后世的魂魄占据了去，换句话说，他一生下来就再也没有得到过原汁原味的父爱。然而在肖统看来，也许作为天子之尊的父亲本该这样，即便脸上带笑，也是显得非常仪式。好在他一生下来就是这样的感觉，早已经非常习惯了。
“谢父皇！”肖统起来，眼观鼻，鼻观心，心沉脚底下，一身忐忑地等着父亲发问。这次远征，首战失利，放跑了前齐废帝废妃——且不管他们真假，总是一窝逆贼，虽说自己头次挂帅，情有可原，但父皇总该会怪罪两句吧？
“全身而退就好，快回去吧！丁贵嫔已经问过汪宝宝几次了不是？”
汪溥没想到肖衍会这么说，慌忙一躬身接道：“皇上明鉴，儿行千里母担忧……”
“好一个儿行千里母担忧，去吧，统儿，赶快给你娘报个平安去吧！”
“父皇！”肖统有点意外，不禁叫了一声。
“还有什么事？”肖衍似乎有一点不耐烦，乜斜着眼望住肖统。
肖统本想说前齐逆贼一事，忽想是不是父皇忌讳着什么，不便在公堂上提，可这会儿在便殿，除了汪溥等几个贴身太监之外，再无别人。不过父皇不点及，他也不敢主动说。好在还有别的事可以遮掩，他便重新跪下说道：
“吴国公让臣儿代辞，其女新丧，他老人家不便见驾……”
所谓吴国公就是灵山吴渊岳，进了扬子江，他们就分手，过望虞渎进震泽去了。
听到吴渊岳，肖衍倒是有了点兴趣：“对了，他老三的棺椁真是在海上捞着的？”
这事肖统早就留了一个心眼，有些事情奏折上不好说的，他另外附了两个密片。
“回父皇，那是在吴国公前往修罗岛应援的路上，臣儿那时还是身陷敌阵……”
“哦……”肖衍沉吟了一下，随口又问：“那个女孩，你能确定是你姐姐的？”
虽说父皇的提问很是跳跃，但肖统也知道那个女孩指的是谁。两个密片中的一个，专门密奏了他所了解到的兰子情形，甚至不吝笔墨多描绘点她的形貌。
“父皇，她就跟张僧繇恭写的德后娘娘一模一样……”说时肖统不免有点眉飞色舞，然而他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过分，赶紧补了句：“诚惊为天人……”
“哪……”肖衍顿了一下，像是在斟字酌句。“那她真的跟着吴公上了灵山？”
“回父皇，说起来还真有点复杂，嫡公主姐姐要认，小兰子却还耿耿于怀，说是她的养母本是灵山弟子，所以她要认宗归祖。可臣儿估计吴国公也不忍拆散人家母女，所以千方百计地婉拒。不料到了望虞渎分手，她死也不肯上姐姐的船，最后还是只好放她上了岸，正好吴国公也避雨改行旱路……”
“她叫肖芷兰是吧？你密片上好像是这么写的……”
“回父皇，这大概是养母给她起的闺名……”
“那她养母何在？”
“听说已经在灵山坠崖了……”
“坠崖了？被杀？自杀？”
“臣儿不知……”肖统确实没打听，这会儿却觉得是个疑窦，不由得替兰子捏了一把汗。想到那天在岛上撞见甘琳母女似对兰子不利，倘若不是老道及时出手，只怕兰子已经遭难。可既如此，难道兰子自己就不知道危险？
“你姐姐怎么说？”肖衍看出了他心情纠葛似的，多盯了一会儿。
“回父皇，臣儿只觉得姐姐很为难，就像捧着件琉璃宝器，重也不是轻也不是……”
“嘿嘿……”听到如此形容，肖衍忍不住笑了。“这个刁蛮货没想到也有这一天……”
笑罢，肖衍又问：“她难道没打算也上灵山？”
肖统这才发觉父皇关心的都是连自己密片也没写到的东西，譬如眼前这问题就发生在密片送出之后。“请父皇恕罪，这个臣儿不敢问，当时是怕姐姐更伤心……”
“不错，情有可原……”肖衍又听了一下，才说：“好了，咱们父子之间说话的时间有的是，你先进去吧。还有去仁寿宫跑一趟，吴贵妃也已经走了……”
“吴贵妃？！”吴贵妃平素压着太子生母丁贵妃一头，所以对她也不太感冒，一切仅限于礼数。只出海前辞行，尚见人家健旺，惊讶之余不免欷歔。
“不错，奉旨去看综儿，路上偶感风寒，一时救治不及，也真替吴公难过……”
听到这，汪溥也很吃惊。作为父子，肖衍当然可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可是作为皇上，吴贵妃的死讯不应由他告知，而且居然是带着一种特别的伤感。
“遵旨，臣儿换下甲胄就去……”
肖统去后肖衍再也无心批折，一只手半支案几，一只手抓住椅背，以一种旁人看着都吃力的姿势欠身坐着，仿佛刚起一半思绪断了，连身体也跟着凝固。
“陛下，歇一会儿？”盯了一会儿，汪溥实在看不下去了。
“是不是该做午课了？”汪溥就是自己的钟漏，早已习惯被他不时的提醒。
“回陛下，午课还有一点辰光，您已经批了半天的折子了，也该歇一歇了……”
“那好，就去小佛堂吧……”
太子的一个密片专讲兰子，另一个密片则是特别说了云心的事。这是贺卫方的主意，他清楚汪溥的手下无处不在，无孔不入，云心失踪的事若是刻意隐瞒，反而会惹疑圣心。再说就连法山和尚也不知情，所以也不必瞒着。
说到云心，寄居在汪溥体内的扈莱早就盯上他了。兼之扈莱和郑艾来自后世，地理知识相对丰富，知道东海之外还有很多岛屿，云心估计也知道自己已经受到了朝廷的监视，所以找机会使个金蝉脱壳之计，也在预料之中。
然而郑艾觉得应该反思的是，他们原本都是一个项目团队的同事，怎么到了这里，反而成了仇雠？尤其是夏峦主动割断了与此间的联系，让人疑窦丛生。
其实，郑艾心里也清楚，与其说他们现在还在找那两个失踪者，实际上真正关心的倒是他们手里那两只扳指的下落。换句话说，真正对他们构成威胁的倒是扳指。一旦扳指落入匪人之手，并且为其掌握，那后果可是非同小可。
自从派出皇家舰队远赴海外之后，郑艾一直在思索着一个问题。本来自己作为一个后世之魂，寄居在当朝皇帝肖衍的体内，在同样为后世之魂扈莱控制的贴身内监汪溥的辅弼之下，掌控着南嘉王朝，二十年过去，一直这样。
然而问题也是出在这个时间之上，当初他们之所以要僭占并且潜藏下来，只是为了尽快找到失踪的同伴，然后早日返回。可是二十个年头过去了，两个失踪者并没有找到，终算有了一个怀疑对象，一会儿邵德生，一会儿云心，就像水田里的泥鳅，你不去注意它，它就会钻出来，逍遥自在一番，你真要刻意去捉它，却又滑溜得敢从人的手指缝里溜走，真是奈何不得。
两位失踪者，在后世的花名册里一位叫茅泳，一位叫卜彤，根据扈莱的推断，寄居在邵德生－云心体内的可能是茅泳，因为无论邵德生，还是云心，都是风流不羁，这很像茅泳的德性，况且茅泳本是男子，而卜彤则在后世是一位娴淑的女子。关键是卜彤，可以说到现在连一点线索也没有发现。
当初她和扈莱为了诱使两位失踪者现身，也算使出了浑身解数，其中就有台城大会。作为博物学家，郑艾知道好佛的肖衍曾在真正的历史上举办过一种无遮大会，说到底也就是一种文武全行的群众集会，从佛道论辩到武艺切磋，礼、乐、射、御、书、数，琴，棋，画，无所不有，只有人自以为道有精解，术有专攻，就可以上去设擂台，出题目，引人攻擂，求贤解题。
据说云心就曾随着景山寺来过大会现场，只是并没有显出超人一等的能耐，让人无从判断。后来郑艾又想了一招，利用魂魄可以自主控制扳指脱卸的功能，让星云大师充当了一回她的半宿主，并在无遮大会上露了几小手。其中星云大师赖以成名的身法紫燕翻翼，借助扳指的加持，几乎亮瞎了所有与会者的眼睛。
果然也有人上当了，摸进同泰寺偷袭星云。星云大师本来的武功也很高强，但还不是偷袭者的对手。兼之那时扳指已经回到了肖衍的手上，星云手里只剩一个糊弄众目的仿制品，偷袭者自然偷袭成功，据说还好好审了星云一通。
星云照着预先教好的应付，并且答应帮助他们。只可惜郑艾和扈莱当时都不在，星云也说不清蒙面的偷袭者究竟是谁，只知道来的是一男一女两个。
出奇的是后来这两个人并没有再来找星云的麻烦，郑艾猜想一定是人家看出了破绽，或者至少有哪一点引起了他们的警觉，否则也真不好做出解释。
倘若猜测不错，那女的就该是夏峦操控的吴晁晖，而男的则可能是另个失踪之魂僭居的云心，之所以要找星云，肯定是无遮大会上看出了他的不同凡响。
只要领略过扳指的神奇，才会嗅得到扳指的存在。
这已毋容置疑，只是她到现在还不清楚对方究竟想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