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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自己跟王妃的关系，盼儿总觉得就像邻里相处，愿意了，点个头打个招呼，稍微热情一点也无妨，不乐意，撞上了也只当没看见，视同陌路也不算为过。
那时贵妃娘娘还活着，现在娘娘已故，自己却越来越像赖在富家不走的穷亲戚。
开始秋儿有所抱怨，她还没特别在意，总觉得王妃乃至王妃的人对这边太过热情才不正常，至于秋儿，也许心胸过于狭隘吧？锱铢必较，自多烦恼。
然而二哥这一病倒，她才渐渐发现自己竟是有点错怪秋儿了。
若沿南嘉规制，秋儿也算宫中女官，玉寿宫的首领尚宫。现在毕竟背南投北，一味讲究南嘉仪轨，当然有点勉强，然而即便看在人家跟着贵妃娘娘大半辈子的份上，至少也有一个嬷嬷的地位。这嬷嬷虽然也在下人之列，但跟一般下人相比，也该是在半主半奴之间，纵是主子最宠的内监丫鬟，也会买嬷嬷几分账。然而现在人家对秋儿的态度，简直连粗使的老妈子也不如。
那种神情，简直就像是在驱赶时不时会溜进营地来觅食的野狗。
盼儿若不是几次想去探望二哥，吃了闭门羹，亲眼看到秋儿不受人待见的样子，还不会相信她的怨言。这倒不是盼儿不关心秋儿，说到底她是一个连自己都不关心的人。从小到大，想的就是如何围着二哥转，除了二哥，很难找到再能让她感兴趣的事情了。只要有了二哥，别的事就不会多想了。
可是人家现在不让她见二哥，一次，二次，三次，几次三番，她再迟钝也能觉察出对方的用心来了。秋儿说得不错，人家就是成心要把他们兄妹俩隔开。
那日二哥迷失了心智，强暴秋儿，被自己放倒，让王妃抬走后，她再也没见过二哥。
当夜她去，王妃的陪嫁丫鬟氶子挡驾，说王爷还没醒。她点的穴，她当然有数，她不过是想看一眼，也不想为难人家丫头，最后只多看了一眼帐门便回。
第二天黄昏，她又去了，还是氶子挡驾，说还在昏睡之中，随军大夫来过，关照不要惊扰。依旧强捺下一腔关切，这次转身之前多看了紧闭的帐门两眼。
每次都由秋儿相随，秋儿认定对方故意，想要论理，都被盼儿拦住。
又好不容易挨过了一夜复一天，第三天太阳刚下山，她刚从自己的帐篷出来，还没来得及迈步，就见氶子瞥了这里一眼，立刻扭头进去，摔下帘门。
其实姬景分给他们的几顶帐篷差不多都挨在一起，从自己的帐门到二哥的帐门也就二三十步路，只要不是夜色深沉，站在门口彼此都望得一清二楚。
盼儿犹豫了一下，还是慢慢走了过去。
“王妃娘娘，盼儿小姐来给您请安了……”
走到对方紧闭的帐门前，半天不见人出来，陪着前来的秋儿便忍不住大声宣道。
第一遍没人应，秋儿见盼儿不像前番立马回头的样子，便又宣了一遍。
“你以为人家都像你一样人老珠黄，耳聋眼花？也不想想自己算什么东西……”
氶子没等宣完就冲了出来，骈指直戳秋儿的脸，两眼翻白，根本没拿正眼看盼儿，似乎她根本不存在一样。要在从前，盼儿只会当成两个下人在口角，这几天有一股气憋着，正愁没处去，当即一个反手，俏脸上已见五条红印。
这一下，谁都没料及，就连盼儿自己也在怀疑，这是自己干的吗？
那氶子也一下傻了，捂着脸愣了半晌，才突然爆发似地扑进了自家的帐篷。
“娘娘……”
不一会，王妃的声音就在帐篷里面响起来了。
“……就王爷说放倒人家也敢就放倒，你一个小丫头人家会把你放在眼里？”
“你出门也不找个镜子照照，你是谁啊？不是说野狗也害怕吗？这会儿怎么比野狗凶的也不怕了？”
“别说你怼不过人家，就算你怼得过又咋样？贵妃娘娘都撵不走的人你还想撵？”
“你以为你是在撵撒野的畜生？畜生还有个怕惧，人家一身功夫还怕惧谁？”
“你以为人都你脸皮薄，有点羞惭就会自己躲开，人家的脸皮多厚你量过的吗？”
“……”
一个嘤嘤悲泣，一个呖呖喝叱，高一声，低一声，犹如一根根尖针直扎心头。
盼儿整个人就像傻了一样，用一只手抓住另一只打过人的手，不停地翻着，看着。不知不觉中，两行清泪溢出眼眶，无声无息地沿着面颊连珠落下。
“小姐？！”
秋儿怕她压抑太过，便轻轻地推了她一下。不碰则已，一碰之下，盼儿终于撑不住了，猛地紧咬着上唇，怕哭出声来似的，一扭头冲回自己的帐篷。
然而只哭了一会儿，盼儿就有点释怀了。后来她也认为自己确实有点犯贱，只要跟二哥关联的一切，她总习惯往好里想，就算对二哥的正室那王妃。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爱屋及乌吧？有时候她也觉得自己不可思议，只能用自嘲来宽解。
当时她是这么想的，首先还是自己不对，不管怎么说，王妃总是二哥这一大家子的正主儿，自己不能仗着贵妃娘娘从小带大，二哥又跟自己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就不把后来慢到的人家不当回事。细细检点，自己从前还真有点不把人当回事，除了场面上必不可少的应酬之外，可以说从没对人家有过一点真心实意的表示。所以假如人家真的对自己不满，也该是情有可原。
再说刚才贸然动手，虽然打的只是一个丫鬟，可也不对，常言道打狗还得看看主人面，毕竟人家也是王妃的陪嫁丫鬟，最低名分也是一个通房丫头，且不说二哥心里有没有人家，至少这一巴掌不把王妃的面子搧掉了不是？
再说自己一味任性，不肯退让，让王妃情何以堪，也让二哥夹在中间两头受气不是？
一念及此，盼儿有点坐不住了，当即从铺上爬了起来，跑到人家的寝帐前跪下。
“盼儿小姐？！”秋儿根本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一直跟在后面。
“是盼儿不好，盼儿要向细君娘娘请罪……”
“请罪？！”秋儿还是不明白，却又不敢狠拽。
“盼儿不该目中无人，日后定当全听细君娘娘吩咐……”
“小姐？！”秋儿有点懂了，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这娇蛮的盼儿都懂事了，自己再想腆着老脸，倚老卖老，只怕日后再没好果子了，于是也跟着跪下。
“盼儿给细君娘娘请罪！”盼儿跪端正了，便自宣一声。
“秋儿也请王妃娘娘治罪……”
寝帐里面并不见反应，只是那个门帘本来撩着通风，一会儿却见慢慢地落下了。
这个时候已是过午，日头正中，略微偏斜一点，碧空万里，阳光依旧毒辣。盼儿只觉得不大的工夫，好像满头的青丝已经被点着了，正在头顶炙烤。
没隔多久，盼儿的额头上已经布满了汗珠，再一会儿，身上的薄衫也已经湿透了。
整个营地也许帐篷太多，互相遮挡，几乎不见一丝风过，就连地上的草皮也已经有点干枯，汗珠掉到上面，似乎并不是被它吸收，而是立刻蒸腾起来，化成一缕缕水汽，倒逼上来。上烤下蒸，大概就是坐在蒸笼里的滋味？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反正秋儿都快坚持不住了，只是既然跟着盼儿跪下，盼儿不动窝，她也不敢贸然起来，否则前面那么长的时间就等于白熬了。好在她以前已有长跪的经验可用，一般可分三步，所谓一歪二趴三仆倒。
一歪，自然是把身子先歪倒，盼儿现在的那种姿势纯属大傻，老是跽着不动，那腰起码要十天半月动弹不了。所以看着差不多，秋儿先歪到在一边。
“秋儿，您要不行，您先回去……”
“没事……，小姐……”秋儿喘着粗气，说话也连不成声：“老奴要死也跟您死一块……”
盼儿从前对秋儿的感觉可是又敬又怕，敬她一层，自不用说了，怕她一层，则是因为她常常会替贵妃娘娘来管束，而且贵妃娘娘都说不出她也脱口而出，尤其有关男女之间的东西，让人听着简直无地自容，她却总能做到口无遮拦，面不改色。那个时候，玉寿宫里几乎都是她的天下，娘娘也惯她，人说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她可是猴假虎威，比娘娘管得还宽。然而让人惋惜的是，也是她没想到，贵妃娘娘一死，人竟会把自己当靠山。
现在看来也是，王妃做主，她的手下用人一应俱全，哪还有老尚宫的位置？
等到秋儿趴下，盼儿更是担心，人家好歹也快五十的人了，她可不想连累人家。
“秋儿，您快回去吧，这不是您的错，留下盼儿就行了……”
“别劝老奴，盼儿小姐，老奴能跟着小姐，本是老奴的福分……”
听着秋儿的口齿也还算清楚，盼儿多少放心一点，再催两声，也就不催了。
“既然来了，咱们就不能半途而废……”
盼儿虽然看不见秋儿的脸，但也可以想象，人家这话应该是咬紧牙关说的。
盼儿也正猜想，也许王妃正想通过时间的长短来考验一下自己的诚意。要说帐中听不到，那该不会，毕竟周围的各帐都有过动静，只是谁也不敢来劝。
等到秋儿的整个身子都扑翻在地，日头已经偏西了。盼儿自己也是头晕眼花，又热又渴，再也说不出话来。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把秋儿的一只手抓在自己的手里，轻轻抚摸，从而感受对方的回应，无意算是一种无言的支撑。
这个时候，盼儿的身子好像已经失去了知觉，除了彼此相握的那双手。
仿佛有另外一个盼儿在空中飘着，还在责备着她：你这不是骑虎难下了吗？恐怕你低估了细君娘娘的耐心了吧？你这样会死的，只怕到死也没人来理你，你根本不知道人家恨你的程度，说不定人家巴不得你现在立刻去死……
可是地上的那个盼儿已经精疲力尽，别说争辩，就连只让她张一下口都不愿了。
不过，要是让她再也见不到二哥，死与不死都没有什么大的分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