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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呀，我的老天！”
忽听一声悲鸣，有人噗通跪下了。扭头去一看，竟是那位水师提督陈丹青。只见他遥对山脊，毕恭毕敬，三跪九叩，行起了大礼，嘴里还念念有词。
“先帝爷，冤有头债有主，二十年前我只是一个小什长，轮不到带头弃您而去……”
一边喃喃有声，一边咚咚磕头。人群里也有不少年长的，有人终于听明白了，膝盖一软，纷纷跪下，也是磕头的磕头，讨饶的讨饶，一时之间乱成一片。
“是先帝爷……”
“哪个先帝爷？”
“前朝废帝肖宝卷……”
“莫非就是被恶谥东昏侯的那个？”
“除了他，还能是谁？”
“那怎么回事？”
“显灵了呗……”
“妈呀，这还能活命？！”
哄声四起，质疑不断。
接着就像一阵无形的狂风，迅速刮遍整个舰队，很多人都涌到了甲板上，一个个都学着陈丹青的样子，膝盖打折，顶礼膜拜，魇镇了似的疯狂起来。
有些年轻的不知道那段关节，傻愣愣的只会看热闹，旁边年长的赶忙拽着拉着硬逼人家跪下，那样子似乎年轻人稍有怠慢，便会大祸临头，殃及自身。一时间，愈来愈多的人像着了魔一样磕头不止，直如一个巨大的水陆道场。
这边不仅肖玉姚看傻了，连太子也懵懵得不知所措。就连法山和他的弟子们也不淡定了，脸上都现疑惧之色，按理说出家人，世相怎能轻易入得了法眼？好在他们的膝盖连皇帝也不用跪，这会儿自然也是硬挺，只是不住合什念佛。
“阿弥陀佛！”忽听一声长号，恍如一阵清风掠过，顿时压倒了芸芸嘈杂。
展目看去，却是法山的那个名叫云心的中年弟子出声宣号。这一会儿海面上——严格地说是在各船的甲板上，已经没有几个人是直着身子的了。但见那云心和尚高大魁伟，直如玉树临风，袈裟鼓荡，颇有鹤立鸡群之感。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这货倒是镇定异常，只见他双手合十，双眸微阖，念念有词：“佛偈倒惑又谓：未香以涂身，并熏衣缨络。倒惑心亦尔，谓从已身出。如彼丑陋婢，见影谓已有……”
“初作丰都变；都人惧罪业……”云心一出声，肖玉姚见那法山也很快镇定下来，立马盘膝趺坐，做一宝相：“此画实无相，笔墨假和成；譬如说食饱，何处生怖汗？乃知法界性，一切唯心造；若人了此言，地狱自破碎……”
两个和尚这一番做作，船上的气氛立刻有所转圜。
太子虽然不免惊惶，但也勉强能够把持得住，身为主帅，自知应该很快站出来：“圣僧，这到底怎么回事？莫非在这朗朗乾坤还真有什么怪力乱神？”
“殿下莫急，只怕对方假扮前朝废帝，扰乱军心，且等小徒前去察看再说……”法山说着，转向云心。“去吧，云心，替为师看看到底是什么妖孽作祟……”
“阿弥陀佛，谨遵法谕！”云心转身，便奔向最近的一条舢板。
“云心，小心为妙！”
“谢过师父，弟子去也！”
只见云心微略一顿足，已经展开身法，一纵登上小舟。
可是舟上的水手还没缓过神来，哆哆嗦嗦，木桨横陈，哪有什么胆气还敢划水趋前？
“大师稍等，请准小可替您操舟！”正尴尬间，忽听有人叫道。
只见一个人影从斗船堆里飘身而起，正是罗璧，只见他一反惯常佝偻猥琐的形象，身手十分矫捷，从一艘斗船纵到另一艘斗船，直奔云心的小舢板而去。
途中还不忘冲肖玉姚一拱手，朗声而告：“还请公主恕罪，原谅属下僭越……”
肖玉姚也正不知所措，一见罗璧挺身而出，当即回过神来。
“去吧，妾身以下全凭太子调度！”
以她的年纪，本该听过前朝末年的那段故事，只是来得太过突兀，一时之间没能反应过来。
不过随之她又纳闷了，这前朝废帝不是早就归天了吗？早已昭告天下。怎么又会在这儿出现？都是二十来年前的事了，莫非还真有前朝遗孽蛰居在此？
真是前朝遗老遗少的话，那么他们究竟想干什么？难道还能指望重新复辟？
她自然而然联想到自己的女儿。莫非岛上的人把自己的女儿掳来，想以此为筹码从南国当朝换取点什么？若真是前朝之人，夺回江山该是他们真正的目的吧？就像当年鲜卑人想恢复大燕一样，这就不可能是一般的江洋大盗了。
若真这样，麻烦倒是不小。
可他们劫走兰子又有什么意思呢？她毕竟还没为当朝所接纳，换句话说，价值不大，劫一个在册的公主皇子不是更加师出有名，更加富于价值的吗？
说不定当朝正想假人之手去除兰子这颗眼中钉，肉中刺。现在细细想来，这也正是她急于要见太子的一个因素。她最担心的地方，就怕父皇出行之前对太子另做交代，哪怕一点暗示也会改变事情的结局。按照她的想象，一个父亲既然能够不顾一个母亲的感受，硬生生地把个三岁幼女送人为质，那他还有什么亲情可言？还有什么事情是不屑为的？况且兰子身份本就尴尬。
当然，这也想得远了。也许岛上之人醉翁之意并不在酒，人家不过是想拿自己的女儿来赚自己，换句话说，只要自己想找回女儿，也就是说这一出海还真入了人家的彀道？这不是没有可能，只不过也设计得未免太复杂了一点？不过也不是毫无理由，毕竟在皇亲国戚里，自己的实力仅次于六叔。
前思后想，总是不足释惑。然而对于女儿的担忧却是不减反增，忍不住冲着罗璧奋力操舟的背影又追了一句：“小心一点，罗师兄，首要搞清对方的真实用意……”
“遵命，公主……”只见罗璧缓了缓，大概是为了听清她的吩咐，随即又用力划开了。
“大姐所言极是，看来对方还真不是一般的江洋大盗……”太子不无赞许，接道。“敢以前朝废帝蛊惑军心，看来此间与我大嘉渊源不浅，真得先搞清……”
太子今年十八虚岁不到，前朝对于他来说只是一个历史事件，多从帝师的讲解之中获知，可谓比肖玉姚的感觉还要隔膜。突然一个前朝废帝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不管是真是假，其中的意蕴自是不能用一般的常理来解释了。
当初接到圣旨，让他统兵前往海外捉拿江洋大盗，他心里还不免有些阢陧。
用太子中庶子说法，似乎有点杀鸡滥用牛刀。这事搁平常，派个水师校尉带点习流军就行。莫非真是传言那个江洋大盗武功高强，朝廷才如此重视？
现在看来这道圣旨背后的水还深着呢，那是汪溥亲往东宫传旨，他只强调了一句：凡遇抵抗，格杀勿论，并没有解释更多，但从眼前来看似乎并不那么简单。
不管是真是假，只要前朝废帝在此出现，那么对方再也脱不了谋反的干系。那是死罪，已经不是简简单单的捉拿二字，不遗余力，必须彻底剿灭了。
难道汪溥对这里的情况所知不多，甚或根本不知道有股反贼匿藏在这海外？
看来他的首辅，中庶子贺卫方的建议很有先见之明，出发之前，他建议把法山上人请来。当时他还有顾虑，虽然青宫早在贺卫方的苦心经营之下与景山建立关系，但是还不想把这种关系过早公之于世。他深知父皇疑心病重，若是知道自己早与江湖有所勾连，肯定会有想法。可是贺卫方认为以汪溥的能耐，应该早就了如指掌。这时候不请景山帮忙，反倒显得青宫心里有鬼。
他真想立刻与法山上人商量，毕竟三朝亲历之人，应该更有主意。然而众目睽睽之下，他不能这么做。再说法山的弟子已经出发，等他探查回来也不迟。
众人各有所思，然而目光却都聚于一点，心都悬在那条如箭直飞的舢板上。
这一会儿，全场鸦雀无声，似乎大家都屏住了呼吸，就连对面山上的那对龙凤袍妆的男女也不再鼓噪，直如两个皮制的剪影似的，定定地朝向山下。
最后似乎连风也不敢兀自吹了，通场只剩下了一个声音，那就是罗璧的桨头在奋力击水，呼哇呼哇，比惯常听到的浪涛哗哗声更是来劲，直叩心弦。
然而在这凝神屏息的时刻，肖玉姚还是听到了一点异样，禁不住侧头去寻。
竟是木子的身体如同舞蹈一般在扭动，只见他左脚用力一踮，整个身子便左倾，压到左脚上，随之右脚用力一踮，整个身子又右倾，压到右脚上。如此往复，既感突兀，又似熟悉，再一细辨，竟然是跟罗璧的划桨姿态一模一样，不仅节奏合拍，而且方向也是一致，原来这货在用自己的方式替人鼓劲。
立身木子侧后的馨儿，注意到了公主的目光，当即悄悄地扯了一下那个毛人，自然是想制止他。不料木子经她一扯，身子倒是不动了，然而眼睛却瞪得更大了。
看到铜铃大的两颗眼珠里似乎有火燃起，而且并不像冲向自己，肖玉姚也忍不住转过头来，由近而远，把目光搜寻似地慢慢投向岛滩，这才看出了端倪。
原来罗璧载着云心，已经靠近白色的沙滩，然而，他们再也前进不了一步。
灰白的沙滩上，黑影憧憧。定睛细看，首先发现沿着滩边一溜椰子树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挂满了猴子，只见一个个张牙舞爪，正对这边做着威胁姿态。
再看滩涂上，居然爬满了蛇虫异兽。看得清辨得出的就有巨蟒，还有鼍龙。
巨蟒已经弓起了身子的上半截，仿佛只等来者登岸，就会猛扑过来。
鼍龙倒是显得懒散一点，不过个个都忍不住鼓舌漱牙，显然也在以逸待劳。
还有不少细小的黑影墨点，可惜离得远些，也就看不清了。
“陈将军，下令！”太子也看清了岸滩上的情势。“拍船预备，弓弩预备！”
所谓拍船，军中又叫炮船，船上架着巨大的抛石机，以石为矢，中者非死即伤。
弓弩也有专门的楼船发射，尤其三抬机弩，直射之下，都有百步穿杨之功。
太子的意思，自然是想用拍船和弓弩，先为云心他们驱除蛇兽，扫清障碍。
“殿下，三思啊！”只见陈丹青疾步走到太子前面，噗通一声，重又跪下。“能够驱动蛇虫鸟兽者必是神灵也，加之前朝废帝显灵，恐怕不能鲁莽……”
“殿下！三思啊……”
“殿下！不可鲁莽……”
轰然一片骤起，众兵将竟然也都响应，反倒只剩太子，肖玉姚和法山他们几个面面相觑了。
肖玉姚虽然心中惊异，可也不免瞧不起跪在面前的这位水师提督，当朝真是瞎了眼了，怎么会让这么一个膝盖里面没有骨头的家伙占据如此要位？对面的情景虽然有点出人意料，可自己作为一个女人，也不见得吓到如此。
太子也是怔了，虽然众军出于对鬼神的敬畏，也算情有可原，可毕竟也算聚众抗命。这次远征才刚刚开始，靠着这么一帮兵将，这还能有什么指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