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蝼蚁尚且偷生，为人何不惜命？
世间芸芸众生，看破生死者，能有几人？
吴小楼自认为做不到，所以对于谢天，她心底有种难以名状的钦佩。她原本以为，谢天只是因为无奈，而故作坚强。可审视许久，吴小楼惊讶的发现，谢天是真的不在乎生死的。
一个病怏怏的男子，走上几步路，都会气喘吁吁，怎么看都好似随时会突然暴毙。可即便如此，他依然让吴小楼有种想要仰视的冲动。他似乎永远都是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仿佛即便是天塌了，也无法让他动容。吴小楼常常想，这个自称“楚留香”的男子，以前一定是个十分厉害的高手。这份高手才会有的风范，吴小楼生平仅见。
“远看似情侣耳鬓厮磨，近看却是主训仆。”谢天微微摇头，看着近在眼前的情侣山，讪讪一笑，“世间爱情，大多如此。爱人者卑微，被爱者张狂。”
吴小楼眼中含笑，道，“留香何出此言？”
谢天笑问，“小楼有过爱慕之人吗？”
“倒是未曾有过。”吴小楼道。
“唔，等你有了爱慕之人，你便会发现，你愿意为他做很多事，愿意让他愉悦，甚至愿意为他去死。恰似一个卑微的仆人。”
“那被爱者，何以张狂？”
谢天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看向远方，看着山下云山雾罩的方寸城，说道，“我的手腕，恢复的还算快，过两日，我便要走了。”
吴小楼一愣，莫名紧张起来，“急什么，你反正也无处可去。”
谢天想了想，道，“其实，我有些一些仇家，他们在到处找我。我若留在此地，怕是要连累小楼一家的。”
吴小楼急道，“有甚好怕的，吴家从来不是怕事情的。在这方寸城，吴家不敢说是第一世家，但也绝不是好欺负的。你且说说，你的仇家是谁，看我怕是不怕。”
谢天伸了伸手臂，道，“临走之前，我教你一套剑法吧。”
吴小楼心里堵得慌，气道，“我不学。”
谢天却不理她，折了一根树枝，慢悠悠的折掉树枝上的一些小分叉，“世间习武者，多以‘强身健体’而自居，或以‘锄强扶弱’为借口。然说一千，道一万。武者，杀人之技也！任千变万化，唯夺命之道！我传你一套剑法，名曰《无尘九剑》。此剑法唯有九剑，剑剑杀人，绝无余地。”
“你身体不好，又能去哪？”吴小楼问。
谢天抬头看看吴小楼，笑道，“将死之人，哪里都去得。”说着，谢天左手手中的树枝，忽然刺出，“九剑出，则万剑折。无尘处，则有血光……”虽是左手，却也一样行云流水。
……
山路崎岖，纵是下山，谢天依然要走走停停。
吴小楼耷拉着眼皮跟在谢天身后，他走，吴小楼也走，他停下来，吴小楼也停下来。眼看着到了山麓，吴小楼终于忍不住，道，“非要走吗？”
谢天坐在一块石头上，回头看看吴小楼，笑道，“江湖儿女，聚散终有时。昨日里我那朋友，多洒脱淡然，你该学一学。”
“我不是她！”吴小楼道，“我从来就是个低俗之人，没有那么高的境界。”
谢天大笑，盯着吴小楼的眼睛，笑道，“不舍得我啊？不会是喜欢上我了吧？”
吴小楼一愣，觉得好笑，哈一声笑了。笑着笑着，看到谢天盯着自己，脸色霎时微红，有些生气了。“我只是拿你当朋友，你何以做这般龌龊想法！”
“不算龌龊，这只是合理的猜测。”
“你自己胡乱猜测吧！我下山了！”吴小楼堵着气，快步下山。
谢天看着吴小楼的背影，却并不追上去。活了无数岁月，经历了太多感情，谢天很“自作多情”的认为，若是自己再在吴家待上一段时间，吴小楼八成会对自己有些想法。如吴小楼这种变身女，看似很难有爱慕的男子，但事实上却恰恰相反。这般女子，最是容易被感动，最是容易动情。
谢天觉得自己该走了。
处处留情，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见吴小楼离得远了，谢天转身，朝着山的另一侧走去。又要爬山，爬到山巅，还要下山。谢天累得够呛，气喘吁吁，脸色也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红润。再往前行，看一眼陡峭的山壁，谢天愣了一下。
这一侧，比之前上来那一侧，陡峭许多。而且山上青草依依，很滑。一不小心，可能就会直接从山上滚下去。谢天四下里看看，找了一处看起来不算太峭的地段，慢慢摸索着下山。
好不容易，眼看着快要到山脚了，谢天抬眼却看到了站在山下，抱着胳膊冷冷的看着自己的吴小楼。
“呃……又见面了。”谢天笑着。
吴小楼绷着的脸终于绷不住，哼哧一声笑了。“蠢货一样。不知道这边陡峭啊？”
谢天慢慢的下得山来，瘫坐在地上，呼呼的喘气，道，“这不是想偷偷的走么。”
“嘁，要走便走，我还能拉着你不放？”吴小楼有些哭笑不得，又叹气，取出一个小袋子，递给谢天，“这些银子，你带上吧。”
谢天倒也不客气，接过银子，塞好了，“等我歇会儿，再把那《无尘九剑》给你演练一遍。占了你不少便宜，这套剑法，就算是抵了你的人情吧。”
“今天也不早了，明日里再说吧。”吴小楼道，“就算是要走，也不差这一天吧，况且你的手腕还没有好。”
“好吧。”
吴小楼上前，拉起谢天，带着他回家。
这两日来，吴小楼带着谢天外出游玩，自然常常被人看到。再联系之前那些龌龊传闻，旁人自然对谢天另眼相看，几乎一致认为谢天跟吴小楼的关系没有那么清白。
吴小楼修为虽然没有回复巅峰，但听力依然不算太弱。那些人嘀嘀咕咕的言语，她自然听得真切。起初的时候，还有些愤怒。听得多了，竟是麻木，甚至觉得好笑。偶尔转脸看看谢天，又想起谢天之前的话，吴小楼脸色微微一红，犹豫了一下，道，“若是非要嫁人，能嫁给你这样的男子，倒也不算亏了。”
谢天摇头，“别这么想，我是将死之人，你是想成亲几年，便守寡吗？”
吴小楼看谢天一脸好笑的模样，也忍不住乐，开玩笑道，“怕什么，大不了再嫁好了。反正你也活不了几年，到时候，我还年轻。”
“有道理。”谢天忍不住赞了一句，“我看那杨亦便不错，你可以让他接盘。”
接盘，虽然不是很明白，但吴小楼还是大致了解“接盘”的意思，哈哈一笑，背着手，道，“说真的，你是个有趣的人，跟你在一起，挺开心的。你若真要走，确实遗憾。你到底得罪了什么人，或许能解决呢？何必非要到处逃亡？”
谢天沉默下来，并不回答。
……
谢天选择了隐忍，孤星却做不到。
被武盟官兵和高武归人追杀了那么久，孤星越来越烦躁，越来越愤怒。她没有选择如谢天那样，制作一个假的元神，来蒙骗地狱里的冥王。这个从来都不愿服软的女子，带着满腔的怨气，开始琢磨着怎么将一切彻底毁掉。
她认为，临死之前，把一切得罪了自己的人统统干掉，是一件很大快人心的事情。于是，她开始选择尝试。
几乎每一个夜晚，林天阙都能听到孤星凄厉的惨叫。他不知道孤星到底在干什么，但他看得出来，每次虽然会惨叫，但孤星似乎也会很兴奋，仿佛发现了什么天大的秘密似的。这让林天阙有些担心起来。
“你到底在做什么？”林天阙忍不住，终于发问。
孤星斜眼看着林天阙，忽然嗤嗤一笑，“问你一个问题。你以前既然是大官，为什么会选择隐居呢？小源的母亲呢？”
林天阙怔了怔，道，“怎么忽然问及这个？”
“一个前程似锦的年轻人，最终带着一个孩子选择了遁世隐居。”孤星道，“这其中，一定有个很悲伤的故事吧？”
林天阙盯着孤星的眼睛，良久，道，“与你无关。”
“我可以帮你报仇。”
“呵，我没什么仇需要报了。”
“别啊。”孤星道，“人在江湖，哪能没有仇家呢。”
林天阙哼一声，继续追问，“你到底在做什么？”
孤星哈哈大笑，忽然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了林天阙的下巴。这个人到中年的男子，竟如女子一般，被人托起了下巴。孤星身上，煞气抖现。“看在你救过我许多次的份上，便宜你了……”
林天阙被孤星扑倒在地上，脸上尽是惊讶。“你……唔……”他想要推开孤星，却发现自己竟然毫无还手之力。好不容易把脑袋转向一旁，林天阙又问出了刚才的问题，“你到底要干什么啊！”
……
小源从昏昏沉沉中醒来，揉着眼睛，打了个哈欠，喊一声爹爹。
没有人回应。
小源睁开眼，坐起来，四下里看看，只看到了孤星，却没见到爹爹。“星……姐姐，我爹呢？”注意到孤星衣衫不整，小源脸色微微一红，赶紧把视线避开。
孤星转脸看着小源，拉上衣服，笑着说道，“你爹爹有事情出门了，可能要很久才能回来……”
……
地狱。
永远的黑暗世界。
林天阙目瞪口呆的杵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一直过了很久，竟是哑然失笑。
好吧。
传闻中的灭世魔女，果然心狠手辣。自己幻想过无数次无数种死亡的方式，却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的死，竟然如此……如此痛快。
脑海中忽然震颤了一下，林天阙脚下趔趄了一下。
“想脱离地狱，便找到冥王，杀了他！”
这是……
这是孤星的声音。
林天阙苦笑，迟疑了一下，低声回道，“我去哪找……”话未说完，林天阙呆了呆，“我……我的声音……”低头，看看自己的身材，林天阙整个人都懵了。片刻之后，林天阙忽然痛苦的蜷缩着身子，倒在了地上。他……她咬着牙，喉咙里发出压抑的闷哼，浑身开始颤栗，冷汗哗哗的留下来。
“这……便是炼狱！”孤星的声音缥缈，带着一丝冷漠和残忍，“你的模样，会让冥王极感兴趣的。记得让地狱里的所有亡魂知道，冥王不死，则地狱不空！”
林天阙咬着牙，怒声喝道，“你这个阴毒的女子……”
“嗯嗯，尽情骂我吧。”孤星哈哈一笑，“我会照顾好小源的……”
“你……别伤了小源……”
“哈哈，别担心，我要把他养大，然后嫁给他。”
“你……”林天阙感觉自己要疯了。
身上的痛苦约来越强，林天阙痛的昏死过去，然后又疼醒过来。如此周而复始，过了许久，才消停下来。
林天阙躺在冰冷的地上，休息了好大一会儿。想要跟孤星说话，却没有得到回应。她恨恨的骂了一句，站起身来，四下里看看。
周围只有无尽的黑暗。
林天阙不知道该走向哪里，只好漫无目的的瞎走。
行不多远，前方出现了一抹亮光。
黑暗中哪盏灯笼，清晰可辨。
林天阙没有犹豫，快步走了过去。
十字路口，茶摊上。
林天阙看着茶老，一脸惊讶。
作为前御乾堂部下，林天阙如何能不认识昔日的御乾堂堂主？
茶老却并没有注意林天阙的异常神情，只是专心的烧水。火炉上的火，看起来很热。可离得近了，便能发现，那看起来炙热的火，其实也冰冷异常。
茶老泡了一壶茶，这才抬头看向林天阙，“姑娘，喝茶吗？”
林天阙呆了呆，脱口道，“我……我没钱。”
“哈哈。”茶老笑了，“地狱里，要钱作甚。”
……
地狱。
冥王殿中。
冷冷清清的宫殿，冷冷清清的烛火。
冥王坐在冰冷的王座之上，微微闭眼，一只手随意的敲打着王座的扶手。一直过了很久，冥王睁开眼，眉头紧锁。
奇怪了。
孤星那家伙……
是如何彻底脱离炼狱的？！
这不应该啊！
道理上而言，众多的“自己”之中，谢天应该是最强大的。可为何谢天都没有办法做到的事情，孤星却做到了？
心中忽然多了一丝不安，冥王想不通。越是想不通，越是不安。他坐不住了，起身在大殿中来回踱步。一直过了很久，终究还是没有思路。
厌烦了，便走出宫殿，在黑暗中疾行。
不久，冥王来到了十字路口。
在茶摊上坐下来，冥王冲着茶老招手，“来一壶茶。”说罢，视线一转，看到了一个女子。
冥王伸出来的手，停在半空，看着那女子，一脸呆滞。片刻，眼眶竟是湿了。
林天阙注意到冥王的眼神，尴尬的冲着冥王笑了笑，之后背过身子。感觉到还被人盯着，立时有些不自在。正待说点儿什么，身上又传来炼狱之痛。
手中的茶杯，直接被捏碎，林天阙痛苦的从椅子上下来，蜷缩在地上。
……
凉州。
孤星牵着小源的手，脚步轻快。“快点哦，很快就到家了。”
小源抿了抿嘴唇，道，“姐姐，我爹呢？怎么还不回来？他去哪了？”
孤星没有回答小源的问题，只是看向一旁的山林中，抬手便是一道灵诀。山林中传来惨叫，一群人做鸟兽状四散。
孤星这才笑吟吟的低头，在小源额头亲了一口。“小源乖乖听话，你爹爹不会有事的。”说着，蹲下来，双手捧着小源的脸，“姐姐教你修行啊。教你世界上最厉害的手段，好不好？”
小源脸色通红，扭捏着，问，“什么手段啊。”
“大寂灭！”孤星笑着，捏着小源的下巴，轻声说道，“世非我生，却因我灭！天地不古，唯寂灭永恒！”
……
雍州。
方寸城。
《无尘九剑》传授完了，看吴小楼练习的有模有样，谢天放了心，活动了一下手腕，觉得自己真的该走了。
杨亦过来的时候，吴小楼刚刚练完了《无尘九剑》。离得还很远，杨亦便嚷嚷起来，“小楼！留香！出大事了！”
吴小楼啐道，“咋咋呼呼的，做什么啊？能有什么大事？你也要修炼失败，变成女子了吗？”
“嘁！没兴趣跟你作伴。”杨亦笑道，“你们没有听说吗？那天煞孤星，实力忽然大涨，竟是随手杀了几十个高武归人。朝廷的那些官兵，更不是一合之敌。”
吴小楼来了兴致，笑问，“怎么？那孤星，又要行灭世之举了吗？”
谢天却眉头紧蹙，神情难得多了一份忧虑。
杨亦讪笑，“你呀！不怕死的吗？”
“大家一起死，也没什么吧。”吴小楼笑道，“不患寡而患不均。灭世嘛，清净。哈哈。”
杨亦也被吴小楼逗笑了。“好吧好吧，你们在做什么？练剑吗？”
吴小楼道，“刚练完了，要休息一下。”说罢，注意到谢天神色有异，微微一愣，道，“留香，有心事？”
谢天一愣，笑了笑，“没什么。”敷衍了一句，心下却是哀叹。
——孤星啊孤星，何至于此？！你这么做，是不想死了吗？再去另一个轮回，又岂知道是什么模样，万一再也没有机会死亡……
到时候，后悔可就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