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柜台里有什么?
木桶开水里烫着的几注酒, 满盘子的生葵花籽, 刚下大炒勺的油盐花生米, 卤猪舌头颜色有些暗,拌鸡子上叮着几只蝇子……
柜台外呢?
方琉站在熙攘里, 双手端着木碟子,试探性的又叫了声:“苏,苏姑娘?”
声音不高不低,桌后的陛下定是能听到, 不过, 她右手晃着酒盅然后贴至唇边,连眼角的余光都没分给自己。
方琉跟着看了眼窗外的坊口,发现府兵设的路障被拉开了, 依列站了好些带孝的小厮和婢子。
侯府公子大丧,达官贵人吊唁者无数,这几日方琉算是开了眼,街上坊里,被打扫得比她刚洗出的袍子还干净。华盖马车充道,骑在大马上的天乾着素色服饰,或秀美或英俊, 个个风采好人物。
带了白孝的下人接来送去, 脚不沾地的, 稍有差错便会被管事当街训斥。
等到主子和有头脸的大管事们进去了, 一帮可有可无的下等小厮无事做, 站着还脚酸, 就挤到坊外的酒肆茶楼里。
人多了容易出闲话,府邸彼此之间还都知些根底。那帮候着的人不敢喝酒,但就着几盘花生米就能聊一大气办丧事的侯府。
每到这时候,方琉就凑近坐,竖起耳朵用心听。原来,侯府丧事办得实在仓促,连个得力的当家人都找不出。侯爷膝下成年的天乾只有三位,老二被发配出京,老六偏偏在这节骨眼上病倒,老五则就是在棺材躺的那位主。
淮阴侯是当家人,可不能在外头迎送宾客,侯府就照着族谱找了位旁枝的天乾主持。那人极有眼色,做事精明强干,接着迎宾的机会结识世家子弟,还讨了侯府夫人欢心。
听说,侯府夫人正同侯爷商议,五公子后继无人,恰那天乾辈分小,就想把他过继给五公子做百年后上香撒钱的嗣子。
……
方琉站也不是,走也不是。她想起自己功名无望,还穷的叮当响,干脆心一横,坐到了苏容婳面前。
“苏姑娘,这里人多眼杂,容易滋事,要饮酒莫若回府饮吧。”
意料之中的,方琉翼翼小心的劝说没有半分作用。陛下连一丝目光都没有施舍给她。
方琉不死心,脑子一转,换了说法:“这里办丧事,阴气大,万一冲撞了姑娘,这让小人找哪个翻案去呀。”
陛下无动于衷,就连耳垂上悬着的素珍珠坠子都纹丝不动。
这般好光泽的珠子,一定值不少银子吧,方琉想起自己瘪肚子的银袋,不由得叹了口气,言出内心道:“可惜世女病了,要不然我何以沦落到这种地步。”
世女病了,她病了?
苏容婳稍稍错开目光,道:“她病了?”
陛下愿意理自己了!方琉受宠若惊,忙道:“小人也是听旁人说的,世女病了多日了,侯府办丧事都是请了位旁枝主持的。”
苏容婳饮酒,复喃喃:“她一个超品,能病到几时。”
陛下嗓音娇美带着醉意,但里头缠着的千丝百结的心绪足以把人层层裹进去,然后扎紧、窒息。
方琉想到,陛下讲话燕语莺声,因为总是冷面对着朝中大臣,矜持凤仪,声音也不得不刻意冰冷,让人战栗。这时候醉了,才显露出迷人的本音。
“哀莫大于心死,”方琉绞尽脑汁的编着:“世女逢丧兄之痛,心情低落——这是心病!她心里的结打不开,精神也不会好。”
“心死吗,”苏容婳给自己斟上酒,醉道:“她不肯见朕,是因为心死了么?”
方琉膛目结舌,那些学子不是传陛下与隋公子是一对的吗,这样轻易听到皇家秘辛,会不会掉脑袋。
她偷瞄四周,见除了几个色中饿鬼在偷窥陛下,其他人摇骰子,喝五吆六,脸上神态没有要将她斩于刀下的意思,这才放下心。
“这,或许世女——”
“不可能!”苏容婳将酒盏掷到地上,扶着醉红的额角,勾起一抹清浅的苦笑。这一刻她真如一枝嫣红的牡丹,姿容艳丽而尊贵。
“朕知道,世间事难,哪得双全法。”
她摇头出一钿细银,也不要人找,拂袖离去。
龙威难测,方琉着实被惊了一跳,她脑子快,看到那大银子心动了,伸手一拢,银子就咕噜咕噜滚到银袋里。方琉用自己的铜钱给苏容婳结了帐,又怕她出事,就追了出去。
出了门就见到陛下怔怔的站着,方琉顺着前望,一辆朴素低调的车马停在了朱雀坊外,它辕上只有一名马夫,比起之前的如云华盖,实在是简陋太多。
陛下瞧这辆不出奇的车子做什么?
方琉视线由马车上移开,在一团白衣的人群中,一眼望到了气质出众的世女。
一身不染尘灰的白衣衬得她更飒然超脱了,方琉想,也无怪陛下宠信世女,这般举止也好,相貌也好,都赏心悦目的美人,就算日日放到眼前,自己都不会感到厌烦。
蒲若斐总觉心中压了方巨石,呼吸都沉重。
她自己清楚,这巨石,是由愧疚浇筑而成的。
夜里梦中都是血人似的五哥,也不说话,就这么立着,眼珠子黑白分明,直勾勾的看着你。
有时他的喉结会滚一滚,但蒲若斐听不到任何声音。
蒲若斐不畏鬼,但她敬神,也知死者为大,不能亵渎轻视。那五哥刚走不几日,他回回入梦又是为何呢,是冤屈而死,心有不甘,还是放不下尘世,想嘱托给自己事情。
蒲若斐是怕在梦里真的听到了声音,怕听到五哥愤恨陛下的怨言,更怕五哥因为自己的缘故,只能叹息而不去置一词。
她毕竟还是心虚胆怯的,因为罪魁祸首是她自己深爱的人,是她事发后最无法面对的人。她想去质问谴责,又怕去质问谴责。
所以每回梦醒蒲若斐都是心虚胆战,大汗淋漓,就连资质超品的她,也觉四肢乏力了。
自己怎么变得这么畏缩不前了呢。
文琦是道世女气虚神弱,阴阳之气失调,不干不净的东西就能在此时入体,易催人生病,引人梦魇。
她指着《药王千金方》道,在病中的人易多思多虑,心神难安。
二七没过,死者棺木还停在侯府,这是不能动的。文琦就将在屏风外守夜的婢女全部换成年轻力壮的天乾,门楣挂了桃枝,以驱阴气。
第二日蒲若斐果然道一日无梦,只是冷汗仍如雨下,睡醒后还需沐浴更衣。
换天乾,清早洗浴换被面,都足以令人遐想。
过了没两日,由夫人院里就传出闲话。道是五公子一去,世女位置做的更是问了,竟不顾死者未走远,就开始夜夜淫.乱。房里地坤玩腻了,开始正大光明换天乾,早上那些个天乾走出来,俱是精神不振。
不明事的下人道,怪不得世女一直不成亲,房里也不放个人,原来是喜欢天乾!
蒲若斐常道清者自清,这时也是深陷与陛下纠葛的情潭,难以自拔,就不顾这些满天飞的谣言。
倒是文琦受不住,赶了几个嚼舌根子的婢女,还在夫人大婢女面前指桑骂槐的说了一顿,府中流言这才消停不少。
今日,是五哥出事后她第一次出府。
燕王苏容平是陛下的长兄,久在封地不问京事,因漠北在边境调兵遣将,若是南下燕地首当其冲,恐不得保全,所以他干脆借着看望吴太后的由头,携家带口的回京了。
侯府庶子的丧事,竟得一藩王亲自来祭,蒲四维脸上生光,但恨自己是武官,不能与王爷深交。
燕王拜完对蒲四维道,在燕地就闻世女人才风流,今日如何不得一见?
蒲四维忙命人唤蒲若斐出来,送燕王上轿。
蒲若斐将人送走后,迎面又来了一顶轿子,她索性立住等候。
轿子稳当当落住,掀帘走下一名年轻女子,她眉目清秀,嘴角含着若隐若无的笑,行礼流畅自然。
“劳世女远迎。”
蒲伯怕自家世女不知,就悄声提醒:“这位小姐是周次辅的次女,周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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