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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馆下人偏房。
程青脸色发青,嘴唇紫白,躺在床上,厚厚的被褥盖着他,可他的全身仍然止不住地颤抖。
他的手腕被拉出被褥,一个年约六旬的大夫正在对他施以银针渡穴,好叫他的气血不要凝滞住,将来落下什么病根。
丫鬟早已按大夫开的方子去抓了药,此刻正在厨房紧张地盯着药罐,一边用扇子来回地轻轻煽火。
程青虽只来了几日,可这府中上上下下都对这个年纪虽小,却极有礼貌,且什么活都抢着争先做,从不肯叫苦叫累的孩子,心中甚是有好感。如今程青命悬一线,所有人的心都跟着提到了嗓子眼儿上。
“混账!简直是一群混账!”以阿大为首的几个孩子,纷纷跪在院中,武馆馆主莫西风背着手在院中来回踱步,唇角边的胡子被气得上下来回颤动。
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偏房,知道程青此刻仍躺在里面昏迷不醒。
“你这个逆子!看看你交的这些朋友!”莫西风也顾不得许多了,怒火直升上头顶,走到阿大跟前,猛猛踹了他一脚,阿大整个人瞬时被踹翻在地。
“呼!”几个孩子见馆主是真生气了,纷纷吓得不敢出声,可是一边又担心阿大,一边心中确也感觉愧疚,只得低着头,却用眼神偷偷瞟着阿大。
莫西风心中仍是不解气,对着已经躺倒在地的阿大,又扬起了巴掌。
“伯父!”众人纷纷再也顾不得许多,一股脑地全都飞扑在了阿大身上,要替他挡下他爹的这一顿毒打。
莫西风愣了愣,他没想到这些方才还险些变成杀人凶手的孩子,此刻竟会如此讲义气,一时间手掌竟然停滞在了半空中。
“伯父,都是我们不好,跟大哥没关系,都是我们的错,我们不该偷偷潜入武馆,不该对那个孩子痛下杀手……呜呜呜……”锅子此刻已经意识到自己方才的疯狂举动,此时早已懊悔不已死,趴在阿大的身上痛苦流涕。
“是啊,伯父,都怪我们,这事和大哥没关系,您就饶了他吧,要怪都怪我们心胸太狭窄,容不得大哥有别的朋友,大哥他是无辜的!”小六子也护在阿大身上,此刻他深深懊悔自己为何要带着兄弟们来闹这一番事,如今不仅那孩子生死未卜,他们与大哥的关系,只怕是从此再难修复了。
“是啊伯父,都怪我们,都怪我们不好!”
“伯父,您别责罚大哥,这事,不能怨他,要怪您就怪我们兄弟几个吧!这打,我们替他捱了!”
……
莫西风见到这情状,九尺大汉不禁也变得心中柔软了些。习武之人,本就向往江湖之事,兄弟义气亦是最能打动莫西风这种人的,见到此情此景,他这一巴掌,确实也是下不去了。
“唉!”莫西风收回手臂,复又背在身后。……
他走回门口,满面忧愁。
“多好的一个孩子,若是就此没了……真是,太可惜了……”莫西风想着程青此刻的处境,心中难过,不免口中喃喃自语。
“咳,咳!”随着几声逐渐由轻变重的咳嗽,程青悠悠然转醒过来。
“孩子,你醒了啊!真是太好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在程青耳边响起,他凝起眼神一看,人影逐渐从模糊变得清晰,可这人,他却不认得。
“老伯,你是?”程青脆生生开口。
“呵呵,孩子,”大夫摸了摸程青的小脑袋,咧开嘴笑了:“我是你的救命恩人呀!你现在既已醒了,便无大碍了。一会儿,喝了熬好的汤药,这几日多卧床休息,好好服药,便不会落下病根了,切记切记。”
“啊……”程青这才回想起方才发生的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如今想起来仍觉得心有余悸。他再定睛望望面前这位老人家,若不是他,自己此刻只怕要命丧黄泉,与爹娘乡亲重逢了。
想到这里,程青赶忙用胳膊肘撑着身子,对大夫颔首行礼:“青儿这条命都是老伯救的,从此往后老伯就是青儿的救命恩人,青儿谢谢老伯的救命之恩!
“呵呵,孩子,老朽同你开玩笑的,”大夫见这孩子如此乖巧可人,心中甚是喜欢,便抚了抚自己的胡须道:“身为医者,救死扶伤乃是天职,又怎会居功邀赏呢?能救下你,便是老朽结的一层善缘了,孩子无须太挂怀。”
“这……”程青还欲说什么,却被大夫打断了。
“你只需记住老朽所说,卧床休息,千万不可劳累,每日按时服药,最多十天,你的身子便可恢复如初了。”
“……是,多谢老伯。”程青眸子黯了黯,他是一个下人,若是不做工整日卧床,哪里来的工钱,又怎么养活外婆呢?看来,这病根,是非落下不可了。也罢,这大概就是自己的命吧。
“好了,”大夫起身,将程青扶着重新躺下,为他捋好被褥,说道:“老朽这便走了,你好好修养吧。若是得空,记得到镇子南边的雪芝堂来找我。”说罢,大夫提着药箱,走出了门口。
“赵大夫,这孩子如何了,可有得救?”莫西风见大夫出来,赶忙迎上前去询问道。
“这孩子命大,性命算是捡回来了,可是十日之内,他万不可下床,必须卧榻静养,且日日按时服药。若能牢牢照做,十日之内便可无大碍。待到十日后,馆主再差人来请我一次,为他看诊,若确实无恙,这孩子便算是躲过了一劫。”赵大夫见满地跪着的孩子,便明白过来了是怎么回事,眼中闪过冷光,面上却淡淡笑着,对莫西风道。
“如此,这便甚好了!多亏了赵大夫啊!这点小钱,略表谢意,还望赵大夫莫要嫌弃。”莫西风听闻程青没事,心中的大石总算落地,赶忙从怀中掏出二十文钱来,双手捧着,递给赵大夫。
“这钱,”赵大夫瞟了莫西风一眼,接着道:“我便不收了。莫馆主这馆中,学员受伤也是常有的事,这些年来一直都是老朽医治,却从未见馆主对哪个人如此上心过。老朽与这孩子也甚为投缘,馆主既然有心,多为他买些食材补补,老朽这便谢过了。”说罢,赵大夫竟然双手一揖,对着莫馆主微微一弯腰,算是将这孩子拜托给他了。
莫西风心中大动,这赵大夫与武馆合作多年,他为人向来冷淡,看诊从不会少收一文钱,如今因着程青的病,竟然分文不取,真叫莫西风心中甚惑。
“既然赵大夫执意,那西风便代程青这孩子,谢过赵大夫了。您放心,十日后我必差人去请,到那时,您可不能再不收诊金了。”莫西风双手抱拳,诚挚地对赵大夫道。
“嗯。”赵大夫鼻中轻轻嗯了一声,懒洋洋道:“如此甚好,那么,莫馆主,老朽,便就此告辞了。”说罢,赵大夫看也不看莫西风一眼,轻回一礼,只是路过这群跪着的孩子时,眼神冰冷如刃,吓得小六子等人浑身一个哆嗦。
“走了?”小六子还在为方才赵大夫的眼神心有余悸,此刻也不敢回头张望,愣是头也不回地向身边人问了一句。唯王肉跪在地上,转过身子回头张望,见大门口早已没了赵大夫的身影,这才长吁一口气道:“六哥,那大夫走了。”
“呼,可吓死我了。”小六子亦是长吁一口气,身边众人跟着也是轻松下来。小六眼光上瞟,怯怯懦懦对着莫西风道:“伯父,我们知道错了,此刻也都吓得不轻,我们……我们能进去看看那孩子吗?”
“……”莫西风背手站着,眼里的光忽明忽暗,紧紧盯着这些孩子半晌,终于开口道:”好罢,一同进去。”
莫西风走在前头,大门甫一打开,所有孩子以阿大为首,呼啦啦地全部冲到了他前面,向着程青床铺的方向跑去。
程青刚刚闭眼,准备再休息一会儿,待汤药来了,喝罢后便下床去接着打扫,今日的活计怎么说也只算是完成了一半,若是就此不做,这前半日的怕亦是白做了。
此刻听到呼啦啦一阵闹哄哄的声音,这才悠悠然睁开眼睛来,见是阿大和那群将他推下井底的孩子,馆主亦是走在身后,赶忙强撑着起身,被阿大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扶着他起身,并将枕头塞在他背后,好教他靠得能舒服些儿。
“孩子,你,你受委屈了。”莫西风大步跨上前来,抓起程青的小手,伸出另一只手抚摸着他的额头,见他并无发烧,心中这才稍稍安稳下来。
“都怪这些……”莫西风话还未完,小六子便走到程青跟前,抢先开口:“对不起,程青弟弟,都是哥哥们的错,”小六子微微低下头,其余孩子都跟着低下了头,双目盯着自己的脚尖。每个人都抠着自己的手指头,小六子接着道:“我们不该来找你的麻烦,其实一开始我们只是想见见你,看看是什么样的人,让老大不再要我们这些兄弟了。可谁知见到你……我们不知怎的,像是,像是被鬼迷了心窍般,竟然对你做出这样的事情……”说到这里,小六又猛地上前半步,抓起程青的另一只手,握在掌心,将程青与莫西风、阿大,纷纷吓了一跳,以为他又要做什么可恶的事情。可是他并没有。
“程青,是哥哥们对不起你,这几日我们会来照顾你,替你熬药,只希望你能快快好起来,还有……要怪”小六说着,回头看了一眼阿大,接着道:“就怪我们兄弟几个好了,这事,与老大没关系……”
阿大见小六这样说,心中顿时一软。他可从来没见过这几个混世小魔王服软过,此刻竟然一个个为了他,都变成被抽了骨髓的软脚虾。回想起过去一起打打闹闹的那些年,阿大的手马上就要拿了起来,按上小六的肩。可是再回头一想程青今日的遭遇,想到这些跟着自己的兄弟这种恶从胆边生,便瞬间觉得不能轻易原谅了他们,否则今后还不知他们将做出什么草菅人命的事情来,对他们的爹娘,又该如何交代。这便赶忙又将将将举起一丁点儿的手,垂了下来,看向程青,准备看看,他要如何应对。
程青看着这些比他还大的哥哥,顿时明白了过来,这些人为何要来找他的茬子。想想他们的无知幼稚,再想想自己背负的东西,心中顿时觉得可笑。既然命保住了,与他们计较,又有何用?想到这里,程青将目光转向了莫西风。
莫西风先是一愣,瞬间明白过来了程青的意思。
“孩子,这几日,你就好好在这房中歇着,大夫说了,十日之内,你不可下床,必须按时服药,好好静养。你务必要听话,好吗?”莫西风带着询问的口吻问着程青,程青终于放心,点点头道:“青儿多谢老爷……”继而转头对着小六子众人道:“如此,青儿的身子,便劳烦几位哥哥了。”
“诶!好咧!你放心,尽管交给咱们!”见到这个情状,知道程青是不打算与他们计较了,小六子心中高兴,立马偷瞄一眼阿大,紧接着,点头如捣蒜。
“这样便好。孩子,你好好歇息着吧。”莫西风见此情状,心中亦甚是欣慰。
“只是……馆主……”程青见众人转身欲走,赶忙在床上行礼。
“孩子,还有何事?”莫西风不解程青此举。
“是这样,馆主,”程青顿了顿首,接着道:“这几日青儿既不能下床,自然也就不能回家。只是外婆还一人在家,怕她担心,亦怕她无人看顾……”
“这个好办!”阿大昂首,道:“我去!”阿大的目光在人群中扫了一眼,定在王肉身上:“王肉同我一起去,每日照顾你的外婆,替她砍柴挑水,生火做饭!”
说罢,阿大推了一把王肉,王肉忙不迭地点着头:“对对对,你就放心地在馆中养伤,我和老大去看顾你的家人!”
“如此,甚好啊……”程青终于感到有些疲累,勉强支撑着的眼皮亦是逐渐耷拉了下来:“青儿,谢过馆主,谢过少爷,谢过几位哥哥……”程青的声音逐渐微弱,众人见状,只得赶忙将他扶着躺好,盖好了被,叫他重新睡着,待药熬好,放到合适不烫口的温度,看着他喝了,再行离开。
这十日,小六子一行索性也说服爹娘,住在了馆中,几人安排了班次,轮番二十四小时照顾程青。小六子怕其他人照顾程青不尽心,夜晚只想着睡觉,索性将自己的时间固定在了夜晚,日日摆个凳子坐在程青床边,生怕他出个什么岔子。到了白天,阿柱,锅子,小墩毛三人,时而陪程青说说笑话,时而为他擦擦身子,时而去厨房看着熬药的火候,待药好了,便端来给他喝。几个孩子从未伺候照顾过人,可如今带着一番赎罪的心情做事,看着程青日渐好转起来的身体,心中亦是逐渐变得顺畅。
外婆那边儿,阿大给的借口是,要他在馆中伺候生了病的老人,外婆初开始不信,以为孙儿出了什么事,不依不饶要去馆中找程青,所幸阿大拿出了程青写的信,虽说外婆不识字,但程青画了一张与外婆拉着手的图,外婆所幸也是懂了,日日除了收拾打扫屋子,就是锻炼锻炼身体,好叫自己身强体健,不再叫孙儿担心,一边儿日日接受阿大与小墩毛带来的柴火与干净的水,偶尔做了饭还留他们吃几顿,这两个孩子也逐渐感受到了祖孙之间的温情,端着饭碗时,面上的笑容亦是逐渐多了起来,渐渐竟变得不爱回馆中吃饭了,日日早起,去砍柴挑水,接着便到了程青家,同外婆待在一起说笑。
十日很快过去,莫西风见程青脸色比起之前确实好了许多,咳嗽亦是渐好,赶忙按赵大夫吩咐的,差人去雪芝堂请他过来。
赵大夫来得很快,进了门同莫西风揖了一礼便算是打过招呼了,继而也不由人引导,脚步匆匆便向着程青的房间去了。
几个孩子见是上次那位目光冷冷的大夫来了,吓得赶忙躲到一边。
赵大夫见他们在此,心中顿时明白,看向他们的目光便也不再锐利,扫了一眼之后,抬脚便走向了程青床前。
“老伯,你来了!”程青见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赶忙起身便要对他行礼,却被赵大夫一把给拦住。
“无妨,孩子,待你好了再行礼,不迟。此刻好好躺着,老夫为你把脉。”
“是。”程青闻言,乖乖躺好,将右手伸出被褥之外,安静地放在身侧,等待赵大夫的问诊。
赵大夫见着程青乖巧的样子,心中对他的喜爱又多了一层。回想起自己无子无孙,真是恨不得明天便要收他为徒,好早日将自己这一身医术及雪芝堂传给他了。
一番把脉,翻眼皮,询问过后,赵大夫满意地点了点头道:“孩子,你很听话,这家人将你照顾得亦是很好。”
“老伯的意思是……?”
“你已经痊愈了,并且没有留下丝毫的病根。现在就可以下床了。”赵大夫抚着胡须,满意地点点头,眼中满是慈爱的神情。
“啊!”程青赶忙掀开被子下了床,对着赵大夫便是一拜:“青儿多谢老伯救命之恩!老伯对青儿之恩情,如同再造父母,青儿如今已无父无母,若老伯愿意,青儿愿从此待老伯如父,终身侍奉!”
赵大夫先是一愣,不曾想这孩子竟然如此重情,心中不免一番感动,赶忙扶起程青:“好孩子,做父亲,只怕老朽年龄大了点。不过我见着你,甚是喜爱,若你能做我的孙儿,我心中自是欢喜的。”
“爷爷!”程青脆生生地喊了一声。
“诶,乖,好孩子,哈哈哈!”赵大夫笑了几声道:“我要走了,记得,无事便来镇子南边儿的雪芝堂寻我。”
“这么快,便要走了吗?”
“怎么,不舍得爷爷?那好,穿上外衣,送我出去吧。”
程青赶忙去架子上拿外衣,快快地穿好,跟在赵大夫后面出了门。
莫西风等人早已守在门口等着,见赵大夫出来,见程青亦跟在身后,心中已明白大概,赶忙道:“赵大夫,青儿的身子,恢复得可好?”
“嗯……”赵大夫捋了一把胡子,懒洋洋地斜眼望天,道:“已无大碍,可以下床干活了。”
“这……”莫西风明白赵大夫话语下隐藏的酸意,却也不好过多辩解,只是从怀中掏出已准备好的诊金,双手递给赵大夫,道:“如此,我便替青儿的外婆,多谢过赵大夫了。”
“哦,”赵大夫懒洋洋地瞟了一眼莫西风和他手中的诊金,一边懒洋洋地接过,揣进怀里:“多谢莫馆主,那,老朽便告辞了。”
“赵大夫慢走。”莫西风双手抱拳,继而跟在赵大夫身后,打算送他出门。
“馆主慢!”赵大夫喝止,其余人面面相觑,不明他意。
“我救了这小子的命,叫他送送我便可,其余人,请留步吧。”
……
众人互相对望,只得留在原地,任由程青跟在他身后去,一老一小的身影,看着竟然倒也蛮和谐。
出了武馆门,赵大夫领着程青又往前走了一小段,见门卫已看不到他二人,这才小心地将怀中的诊金掏了出来,递给程青,道:“收好了,孩子。”
“咦?爷爷您这是做什么?”程青不解。
“叫你拿着你便拿着,哪那么多的废话。”
……
程青不解,便眼睛瞪得大大,不发一眼,也愣是不接赵大夫递过来的钱袋。
“好啦好啦,看你那么小年纪便出来讨生计,家中一定很是困难。这点诊金对我来说不算什么,可对你来说就不一样了。平白无故捡了个孙子,我得给你点儿见面礼吧?拿去,给自个儿做身新衣裳,买点好吃的吧!”赵大夫见程青如此倔强,自己胳膊都酸了,只得投降,对他讲清楚自己此举的意图与原委。
程青不想这位老人,只见两面竟待自己如此之好,顿觉来到摩诃镇这个选择真是没错,过往的人,一个个的,都在费心帮他,顿时感动涕零。
赵大夫见状,吓坏了,两只手停在半空中哆哆嗦嗦,给他擦泪吧,别扭得不好意思,不擦吧,又觉得自己不近人情:“哎这孩子,怎么还哭起来了呢?真是……”
程青抬起左胳膊,用袖口用力地抹了抹面上的泪水,破涕为笑。
赵大夫看他突然笑了,霎时也觉得这孩子似阳光般将自己的心也照亮了。独自一人生活了这么些年,如今终于不再觉得孤单了,便放下心中许久未与人亲近的别扭,右手按在程青的脑袋上,使劲地揉了揉。
“爷爷,”程青一边儿用两只手抹净脸庞上的泪水,一边对赵大夫说:“爷爷,您放心,青儿一定会珍惜这条失而复得的性命,一定有空去看爷爷,好好孝顺爷爷!”两只圆眼睛,挂在微微变红的面庞上,亮晶晶的。
“诶,好孩子。”赵大夫咧嘴笑得更欢,顺势将钱袋塞进程青的怀中。
“快回去吧孩子,出来的久了,莫要叫人说了闲话!”
“嗯!”程青将钱袋放入怀中,用力按了按,走回去一步,突然又回头,扑到赵大夫腿边,紧紧抱了一下他,这才笑着,对赵大夫挥了挥手,转身跑回武馆了。
“哎~”赵大夫长吁一口气。孤寡了大半生,已经几十年没和什么人如此亲近过了。这感觉……赵大夫回想方才小程青的那一抱,心中亦是觉得高兴。
“这感觉……还真不错……”
“回来了孩子。”莫西风一行人依然在院中等着,见程青进了门,莫西风便开口道。
“是,馆主……”程青微微垂下头:“给您惹麻烦了……”
“说什么傻话呢孩子,因为阿大,你差点将这条命送在我这里,这是我欠你的。”
“这……”程青不敢相信地抬起头。
自己卧床这么些日子没做工,武馆承担了自己的伙食与药材费,如今莫老爷竟然对自己没有丝毫怪罪的意思?这哪里像是一个下人应该得到的待遇?“老爷……”程青心中感动,口中却嚅啜着,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你大病初愈,那些重活就不要干了,视自己的身子情况而定,千万莫要勉强,知道吗?”莫西风接着对程青道。
“……谢老爷!”
小六子一个眼色,其他孩子心领神会,赶忙围了上来,将程青圈在中间,一个个的拽着他的胳膊,拍着他的脊背,七嘴八舌地道:“你恢复了就好呀,可真是吓死我们了!”
“程……程青,之前的事情,是我们不对,你能不和我们计较吗?”
“对,我们决定从今天开始,都要做个乖孩子。我们还想和老大做朋友,我们能……和你也做朋友吗?”
……
听到这里,程青愣神了。他不知该不该相信这些前几日还要置他于死地的人。
可是,他们面上的神情,看起来都好真诚。
程青目光询问向阿大,只见阿大对他轻轻地,却又肯定地点了两下头。
“……嗯,好吧!”程青想了想,咬了咬唇,吐出这两个字,继而伸出手来,朝向众人,似是要握手的意思。
小六子一行先是一愣,方才反应过来程青的意思,一阵哈哈的爆笑立马传开,紧接着,众人勾肩搭背,将他抱住。
从这一日起,程青持续日日早起来武馆做工,平日里做不了的那些重活计,比如挑水、劈柴,小六子与其余人便来一起帮他,闲余时分,几个孩子便在功厅互相拆招,练习武艺。待到累了,便就势躺在地板上,嘻嘻哈哈地开着玩笑,乐作一团。当然,阿大也在。
七个人很快便打成了一片,小六子他们从没想到,不调皮捣蛋,自己竟然还有这些消磨时光的方法,真是比从前快活多了。
活计做完了,下午便有空余的一个时辰的时光,程青便总是一路小跑,顺着摩诃镇的青石板,跑到南边的雪芝堂去找赵大夫。
赵大夫会教他一些药材的使用方法,以及治疗跌打的、止血的方法。
赵大夫原本想将自己一身医术全部教给程青,奈何程青志不在此,摇摇小脑袋说治病救人,只能治得了一时,唯有投身军队,令国家强大,才会让他国不敢来犯,才会死更少的人。赵大夫拗不过,也只得由他去了。
程青就这样,日日在武馆、医馆度过,外婆的身子也逐渐好了起来,时不时种点小菜要程青给守门的士兵们送过去,程青去的空档,还和几位大哥哥讨教两招实战经验。
小六子他们慢慢来武馆来得少了,一方面因为懂事了,另一方面则因为年纪到了,便都去学堂读书,好帮着父母延续生意了,连阿大也去了。
程青只得在他们放课做完功课后与小伙伴聚在一起,说说笑笑。莫西风也将程青当做自己的第二个儿子,有什么好吃的好用的,不忘留给程青一份。
日子慢慢过去,程青、阿大、小六子这些孩子,一个个都长大了。
待到烈炎王宫传出征兵消息的这一日,程青去了武馆、医馆,对陪伴自己长大的这些亲人,一一道别。
站在城门口,阿周带着兄弟们,给程青凑了一点盘缠。
莫西风要守馆,便派着阿大来替程青送行。
赵大夫索性将雪芝堂关门,带了一包药来到城门口。
小六子一行,跟学堂先生告了假,纷纷来到城门口。
外婆一遍遍抚着程青的手,眼泪婆娑。
“回去吧,大家都回去吧,我这便走了。”程青心中有千万个不舍,可是马上就要投身战场的冲动,更加令他热血沸腾。
“青儿,万万小心,一定要好好地回来……”外婆一遍遍重复着。她舍不得让这唯一的孙子离开自己,可他知道,自从伏牛村被血洗那一日,这孩子活下去的目的,除了照顾好自己,便只剩下,为全村人报仇雪恨了。
“程青,我们会想你的。”小六子一行呼啦啦拥上来,将各自准备的干粮、盘缠、护手一股脑儿塞进程青的怀中。
“放心去吧,孩子,我们会替你照顾好外婆!”阿周和其他守门的士兵咧开嘴对着程青笑道,可这笑,比哭还难看。
“孩子,这是我赶制出来的伤药,有治疗跌打的,有止血的,有金创药,还有解毒的……”赵大夫抹了抹眼角,接着道:“反正,什么都有,够你用了!你都带着,千万莫要丢了!”
程青怀中抱着大家给他的东西,难过之情,如鲠在喉。
“阿青!”阿大双手捧着一把宽阔的大刀,走上前来。
“爹爹他说,见不得这样的场景,便不来了。”“这是他叫王铁匠为你打制的大刀,花了不少银子呢……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从知道你要参加征兵,便去定了这把刀,千叮万嘱王铁匠,务必要在今日,为你做好。”阿大摇了摇头,发现自己的语无伦次:“不,这也不是重点,真正的重点是……希望你能用这把刀,护自己平安,奋勇杀敌!”
“!”程青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大步上前,将前来送行的每一个人,都用大臂拥进自己的怀中,似乎从今往后,保护这些人,便成了他的责任般。
“你们放心……外婆,爷爷……阿周哥哥,阿大哥哥,六子、墩毛哥哥……还有馆主……在场的每一个人……关心我程青的每一个人……我会用我的生命,来保护摩诃镇,保护烈炎国的百姓,不再惨遭杀戮!!!!!!”
说罢,程青接过阿大手中的阔刀,背起众人为他准备的行囊,上前两步,又回过头,深深地看了所有人一眼,似要将这幅场景,将众人的面庞都刻进心里,然后,转身,再也没回头地,走了出去。
“啊。”程青满面大汗,挣扎着醒来,却见此处如人间仙境般的山水如画,而见他突然跌落的惜灵正赶忙向他走来。
“程大哥,你怎么样?”惜灵焦急地开口。
程青双手在臀后,撑着身子,看清是惜灵,再看四周的鲜艳花草,奇珍异兽,却不见莫鸢与其他人的身影,赶忙问道:“我没事,公主呢?其他人呢?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我也不知,这是何处。只是看来,这里并无危险。看样子,咱们每一个人都被吸入了幻境,唯有解开自己的心魔,方能来到这个安全地带。大哥,你莫要担心,咱们只需在此静候,即可。”
程青看了看四周,再回想起方才在自己眼前看过的自己这一生,终于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