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秒记住【笔趣阁】 biquge2345.com,更新快,无弹窗!
哗哗哗哗,哗哗哗哗……
浪击船舷,声音流畅柔和。肖正德闭眼默听,通身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惬意。这会儿对他来说,简直就是天籁之音。
人生的新起点,已经从这里开始了。心旷神怡之际,他不禁想起了自己特意留在建康的那首新作《咏竹火笼》。
“……桢干屈曲尽,兰麝氛氲销,欲知怀炭日,正是履冰朝……”
这该是他生平最得意之作吧?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他自认的得意之处,其实不在诗的本身,而是它的最重要的读者的感受。他坚信这会儿这首诗早已到了那个人的手上,其实说到底他就是为他而作。
这首五绝写在一方纨素之上,这方纨素放在防烫的竹火笼里。竹火笼搁在书桌上,书桌当然是在书房里。
炎炎夏日,居然要用冬天取暖用的竹火笼,三尺孩童都会猜想,其义自不待说了。
皇上,你真的拿到了吗?我相信,您有汪溥,汪溥的神通这天下无人能比。
皇上,您看明白了吗?我知道,您是当年兰陵八友之一,兰陵八友的才华不输于天下任何人。
要说肖正德这一种人没有一点自知之明,那么天下的糊涂蛋至少还得翻上十倍。他从来不承认自己是一个真正的恶人,即便有些恶行,也纯粹是被迫无奈之举。
人之初,性本善,他记得自己的童年何其纯善。正因为纯善可欺,命运给他开了一个莫大的玩笑。
四岁那年,他像个木偶一样被人拨弄来,摆布去。一连串的仪式,繁复的程序。那是一个似懂非懂的年纪,简直让人无所适从。
好几回,他都忍不住哭了。甚至最难耐的时候,他都把尿尿弄在下裳里了。
朦朦胧胧,有人告诉他,你现在是你三伯的独子了。三伯家里有姐姐,有妹妹,只是没有哥哥,也没有弟弟,因为三婶生不出来。三伯对三婶特好,因为她是天下公认的第一美人加才女。三伯不肯再娶,所以这个好运就落到了他的头上。
三伯已经登基成为天下之主,所以你一过去就是太子,青宫加冕只须等待册立佳时。
直到今天,他对当初的场景还是记忆犹新。
曾几何时,他已经以为这个天下早晚是要属于自己。不是他的梦想,更不是他的奢望。而是有人把一切塞进了幼小的胸膛,懵懂无知的生命一下背上了无法承受之重。
青宫加冕,承祧大位,似乎只是剩下时间和程序。
那个时候,他几乎像一件物事一样被一只手传递到另一只手。甚至吃几口饭,挟什么菜,都有人为之代劳。
喉咙里只要有一点异响,痰桶就凑过来了。
嘴巴里只要轻轻嘘一声,便桶立刻端到跟前。
有一段时间,这曾经是他最热衷的一个游戏,喉咙里,嘴巴里,不停地弄出些响声来,乐此不疲。看到随侍太监忙得顾此失彼,乱作一团,那正是他一天之中最快乐的时光。
不管盛夏还是寒冬,天不亮就要被人从梦中叫醒,从没一次自己从容醒来。只缘有人急着要向他灌输帝王之术,唯恐他将来不能统领天下。
有人告诉他,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故而尽管他满肚皮一百个不愿,便也忍气吞声,不再怨怼。
然而当他刚刚适应这种生活,一切忽又变了。正如来得那么突然,去得也那么突然。
他不再需要一个人上课,也不再有一大堆先生围着他。而是毫无征兆地并送到到了太常寺下的宗室子弟学馆,乱哄哄的大书房里。
那些同堂的宗室子弟,不管大小,只要会说话的都敢嘲笑他。这些人曾经充满羡慕嫉妒恨,然又畏如寒蝉,连一个屁也不敢放。
黄粱一场空欢喜,这已经是他所记得最为客气的一句话了。等于从天上甩到了地上,他没有因之而发疯,真的是已经便宜了这个世道。
只缘皇上有了自己的儿子,曾经只跟太子之位一步之差的他又被打回原地。
对他来说,可不是原封不动,原来那些曾经以粗暴的手法塞进他胸膛的东西,已经与他血肉相溶,然而又在倏忽之间被同样粗暴的手法统统剥离了。
临川有道名菜,叫做鲤鱼跳龙门。他见过厨下宰杀那条鲤鱼,先从鱼屎眼上剪个小口,伸手进去,然而连血带污,一下就把所有的内脏生生拽出来。接着再用湿巾裹住鱼头,将鱼身炸熟。上桌的时候,那鱼还没死透,两个鱼鳃还在一张一张吐气,仿佛这鱼刚刚跃起。
他尝过,这道菜其实没什么味道,主人所图仅是那种祥瑞之征。
他永远忘不记那一剪,那一拽。同样的剥离,而每一样都已溶进他的血里,长在他的肉里,什么也没有了。
有时候甚至连一个招呼也不打,说变就变,直如黄梅雨季的老天。
譬如每天下课之后,他都要去一趟大内便殿,那是皇上的常居之所。皇上要求他每天下课之后去一次,而他一般总是先在那等候。其实也就是一点礼仪,皇上总是问他几句功课,然后不无爱抚地摸摸他的小手或者小脑袋,给几块孩子最喜欢吃的糕点,末了看着他一溜欢蹦而去。
忽然有一天下课了,习惯往便殿跑,却被两个大内侍卫突然挡住,随侍太监慌忙过来,二话没说,抓起他就直往宫外奔。那架势,都把他吓得哭了。
“你以为你还是皇子,你现在又是皇侄子了,没有宣召,再不能随便见驾……”
本来他是那么充实,天下万物无一不是美好,就在那一刻,他开始绝望了……
即便回到自己的家,临川王府的荫袭也有兄长顶着,根本轮不到他。
当他不稀罕,那个本该称作伯父的人却偏偏要自己改称他为父皇。当他稀罕了,那个曾经被自己称作父皇的人却又把他已经挚爱的一切统统拿掉了。
都说皇上事后对他恩遇不错,却不过是想用一个小小的侯位把这糗事糊弄过去。西乡侯,自己的封号正是那会儿来的。
从无法承受之重到难以感觉之轻,只怕光用空虚脆弱四个字都不足以标称。这是一个天大的玩笑,这世上难道还有比这更捉弄人的吗?
这究竟是谁在开玩笑,难道只能抱怨命运吗?不!他要掌握自己的命运,哪怕不能流芳百世,至少也要遗臭万年。
他要言常人所不能之言,行常人所不能之行。他要让命运匍匐在自己的脚下,让人看清在命运的幌子下到底遮掩着什么。
有人埋怨他折腾,若再循规蹈矩,平和低调,他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活着?有人指责他作恶,没有足够的刺激,那位道貌岸然,假仁假义的皇上还会记得他吗?他必须折腾,他必须作恶,只有这样,他才能够找回自己生命的一点分量。
不过,他的所谓折腾,他的所谓作恶,都不是无的放矢。他实际上是在琢磨人的心性,只是别人勤于观察分析,而他则更热衷身体力行。
他不仅琢磨别人,也在琢磨自己。他想在琢磨之中,重新找到一条决胜之道,让人再也不能轻而易举地翻悔。
他已发现,自己之所以欲罢不能,痛苦万分,完全是因为执着于心性。有益的心性能使人立于不败之地,有害的心性也能使人万劫不复。木朽虫生,墙罅蚁入,自古皆然,人的心性出了问题,人的命运也就失去了控制。
他认为自己已经掌握了立世的至理,他也摸到了翻本的钥匙。
可笑的倒是自己的生身父亲,只知把宝压在所谓的皇兄身上。仰人鼻息还在庆幸福荫深厚,富可敌国尚且不忧天妒上忌。尤其对自己的反应有点过度,居然还想上表把他贬为庶民,以冀天颜不怒。
他莫非不知道,这是一场侄儿与伯父的战争,假如伯父不曾开过那种天大的玩笑。他莫非不知道,也是一场养子与继父的战争,假如养父没有背信弃义,出尔反尔。
父王的掺和改变了这场战争的均势,假手于他的父王,只怕是人家的梦寐以求。皇上向来好名,所以自己不敢杀他,但是皇上敢逼肖正德的父亲杀他肖正德。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佛曰:你如欲得如法见解,但莫授人惑。向里向外,逢着便杀,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罗汉杀罗汉,逢父母杀父母,逢亲眷杀亲眷,始得解脱。
他再也不能三心二意,跟自己的父王一样把宝押在别人身上。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本来他就有借力别国的打算,只不过是早一步与晚一步的分别。
他准备去北国,大昭朝早几年就有人来试探过他,希望他能成为内应。答应每交换一次情报,均会给以丰厚的报酬。这也忒小看他们临川王府,从来这天下只有临川王府在收买别人,哪来临川王府的人被人收买的道理?
不过现在倒是不失为一条门路,凭他的身价,在北国至少能有一块立足之地吧?
哪怕是真的想重新做人,也应该到远离建康的地方去。
从南国都城建康到北国别都晋阳,走旱路当然爽快。南船北马,尤其是在扬子江彼岸,水少旱多,特别适合骑马。
只是这一路过去,城邑不少,驻节更多,只怕还没到国境,就会被人堵截。倒是水路,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越过国境。
当然不能走内河,一则北方内河水情变化太大,二来水寨关卡也不会是少。需要走海路,在海上风浪大点,然而即便被人提前知晓,拦截也不很容易。
关键还是父王无意之中帮了大忙,为了遮掩一点糗事,居然派了一支船队在外招摇过市。拙能成巧,父亲无意之中是为他的流亡预作准备,只需接管船队就行。
小乐居然没有一点反抗,这多少有点出乎意料。也许这就是家生子的特点,他们懂得人际位分比办事次序更重要。只要位分高的人出面,他们绝对不敢越俎代庖,自作主张,更是无从反抗。
不管怎么说,总算顺利踏上了北上的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