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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偏厢便是赵瑾的书房,其实说它书房,赵瑾心里也惭愧,因为这里找不到一本书,所有形成文字的东西,都是他本人默写出来的那么可怜的一点绢稿。亶洲还没有自己的文字,只有极少几个人懂点汉文,譬如大礼安浦。据说整个亶洲只有一本汉文书籍,藏在老酋长那里,开议官制的时候,源水请来让赵瑾他们看过,原来是本黄历,而且已经虫蛀鼠啃,残缺不全。
里面也没太多的家具,一张木制的书桌和一把竹制的靠背椅子,虽然没有一本书,但有一排墙的书架,另外还有两张同样是用竹子编织的鼓形杌凳。小乐知道书房之于一个有点地位的男人何等重要,故而她轻易不让别人进来。
这一会儿,自是非常之时,而且弥留之际的大和尚肯定也有非常之举。
小乐进来,先把那把靠背椅子搬到屋子中央,让云心坐下。
这个时候,云心脸上的黑气越来越重,处处透着酱紫,显然还在运力相抗。可他的一只手却始终攥着赵瑾不放,仿佛怕他跑了似的直到坐定才松开。
只见云心的嘴巴哆嗦着,却连一点声音也听不见。同时费劲地举起双手,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只看似扳指的东西,然后重新去捉赵瑾的右手,颤颤巍巍套到对方的拇指上。小乐心想这该是临别纪念吧?没想到大和尚这种时候还能这么有心,看来他是真心喜欢赵瑾,连信物都已早早给他备下。
赵瑾只会懵里懵懂地听人摆布,自然不敢有一点违拗,更不敢有一丝抗拒。然而当云心好不容易把扳指套上他右手拇指的那一刹那,却禁不住浑身颤嗦了一下。
原来那扳指本是宽宽地套上,可一碰到虎口它便自动收紧了,仿佛长到了他的手上一样,赵瑾再是浑浑噩噩,那感觉还是有的,如此一来能不一惊。
“大师?!”
就在赵瑾惊呼出声的同时,只见椅子上的云心突然委顿下去,仿佛矗在椅子上的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堆衣服,一旦少了支撑,便再也不能成形了。
“大师?!”
一开始小乐的注意力,全部在云心和赵瑾两个人的手上,她见大和尚奄奄一息,兀自抓着自己的夫君的手不放,就怕人家以为是赵瑾害人,迁怒于他,保不住会做垂死反击,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全神贯注,随时准备出手救人。
当她看到是只黑色扳指,心里别的一跳,好像在哪里见过,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不过也更紧张,不知这扳指戴到赵瑾的手上是祸是福,实在猜不透。所以一开始云心的身体往下出溜,虽然她就紧挨着人家,却也没加注意。
“主上?!”
“大师?!”
小乐和甄汇几乎同时都去捞人,可那胖大的身子已变得死沉,再难捞得住。
甄汇先试了试云心的鼻息,又摸了摸他的脖根,忍不住摇摇头,一脸悲愤。
“真的走了?”
赵瑾正想上去检视,脑子里却突然响起了一个非常熟悉的声音:“不必费劲了……”
那分明是云心在说话,而且声音不像刚才奄奄一息的样子,清亮明晰一如往常。
“大师?!”赵瑾死死盯着小乐他们怎么也扶不起来的云心,想确认那声音是不是他在发出,毕竟眼前的情景,与耳朵里听到的声音反差实在太大。
“公子,不用惊慌,我今后将只在你的脑子里说话,而且只有你能听得到……”云心的声音非常清晰,一时间都让赵瑾怀疑自己眼下是不是在做梦。
赵瑾看看小乐,又看看另一边的甄汇,也许云心说的不错,他们虽然表情也不乏沉重,却不如自己这样惊慌失措。不过不管是谁,如此遭遇能不抓狂吗?
“你究竟是神,还是鬼?”赵瑾真想大声喝问,可他张口结舌却没能出声。
“公子,你也不必过于害怕……”
这会儿赵瑾感觉有点明确了,那个声音确实就在自己脑袋的顶门部位回旋,就像自己心猿意马拴不住的时候一样,会有个声音在头顶上对自己说话。
“我既不是什么神,更不是什么鬼,所以你根本不用紧张。只是有一点你必须明白,那只扳指便是我的衣钵,你戴上了它,也就是继承了我的衣钵……”
“你要让我也当和尚?!”这一下,赵瑾终于忍不住嚷出声来。
“瑾哥,你没事吧?!”小乐一听赵瑾的话,只当他是伤心过度,失了心疯。赶忙过来,抓住了他的胳膊摇摇。“瑾哥,不要这样,人死不能复生……”
赵瑾知道小乐是误会,正准备解释,忽听那个声音又说:“真是对不起,我还没能适应自己的角色,宿主与半宿主还是有点区别的,那是我的疏忽……”
这倒不错,当一个魂魄寄居在宿主体内,则与宿主真正合为一体,宿主的四肢五官都为自己所用,而到了半宿主的身上,寄居的魂魄只能提供建议,而半宿主自己的四肢五官依然听从本尊的指挥,这也正是当初夏峦瀑的魂魄无法全面操控兰子的原因,才使兰子有机会弃他而去,现在他茅泳必须汲取这个教训。
而在赵瑾的感觉之中,那声音只是顿了一下,又说:“这样吧,你就假装悲痛不能自抑,需要一个人静一静,你向外走,找个没人的地方,我把真相告诉你……”
要说看到亦师亦友的大和尚猝死,赵瑾心里也确实难受,只是这半路上一下子杀出个稀奇古怪的声音来,让他无所适从而已,却也平息不了心底的悲伤。
“瑾哥,你要去哪儿?”小乐哪里知道赵瑾的脑子里已经有猫腻,只看到他突然抽身往外走,本来就对他的神智状态充满担心,自然就要撵了上来。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赵瑾心想自己啥都没搞明白,又该怎么对她解释呢?于是伸出一只手,把她抱住自己另一只胳膊的手轻轻掰开,摇了摇头。
“你真的没事?瑾哥……”小乐急得都快哭了,但她终究还是忍住没跟上。
直到赵瑾走远,她才远远地梢着。
当穿过院落的时候,她发现亶洲的几个已经走了,而肖正德他们几个正蹲在自己的小院门口,本在议论着什么,大概是看到她跟赵瑾一前一后出来,便都不吭声了。夜色已经迷蒙,依稀可以看见他们姿势各异地朝着这厢。
“弟妹,怎么啦?”肖正德还算镇定,特意迎上半步,显得很是关切。
她正想回答,却见甄汇紧跟着从里面出来了,只见他跑到院门口,把候在那里的几个太监叫了进来,又跑到她的面前说:“少夫人,那把椅子可否借用?”
就在这时,那几个太监进了赵瑾的书房又很快出来了,只见他们一人一边正用那把靠背椅抬着云心的尸首。小乐当然看懂了,连忙点头,表示同意。
“多谢!请恕先行告退……”
说罢,立刻匆匆忙忙地带着那些太监还有云心的尸首走了,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小乐有点愣怔,总觉得哪儿有点不对,只是一时也说不上来。
事情似乎不该是这样,好好吃着饭,突然死了一个人,而且他还是今天这场筵席的主宾。按照自己本来的怀疑,这很可能是一场早就计划好的谋杀。
然而不管是不是真的谋杀,总该有一个苦主吧?也总该有人出面主持公道吧?至少在中土应该是这样。可该谁来主持公道呢?源水他们?他们不是当地的部落首领吗?可他们竟然不打招呼就走了,明显是不想沾边不是吗?
不过就算源水他们愿意主持公道,那么总该有个苦主来告吧?修罗岛来的那帮人中,似乎云心之下就该轮到那个名叫甄汇的老太监了,可他匆匆走了。
云心弥留之际,甄汇还说了一句狠话,可云心一走,他那样子仿佛还怕别人抢走尸体似的。都说那个老太监的武功也不弱,莫非他会另择时机报复?
再看看肖正德他们的样子,倒是有点惶惶,可假如那只不过是一个偶然,大和尚并不是死于中毒,而是暴病而亡。或者就算中毒,也不是有人成心下毒,并不像自己所想象的那样,没人想杀云心,反过来他们还希望云心带挈则个,以便他们在将来的亶洲王朝里面谋点高位,这也不是没有可能不是?
再说下毒,今天这晚宴从备料到上菜,哪一道程序不在自己的监视之下,虽说不是自己面面俱到,可里里外外都是亲信之人,跟自己亲力亲为又有什么分别?
总不至于那四个太监还有四个丫鬟外加赵路,他们中间已经有人背叛了自己?不可能啊,他们都是跟着他们夫妇两从生死一线熬过来,会被轻易收买吗?
最让人诧异的还是赵瑾,以自己对他的了解,他似乎也不该这样。难道他是被云心的猝死吓坏了,莫非真的心智失常了?就他刚才前言不搭后语的样子?
一想到赵瑾,她再也不敢耽搁了。可是跑到大院门外,却又不知道该往哪儿追了。
大院门外,就是一个丁字路口,一边往山外去,一边往谷底中央——矬人女屋密集的地方,他这会儿应该不会往山谷中央走。往山外的路走了一段,又是一个丁字路口,一边上山,一边沿着山谷出隘口,就是云心他们扎营的海滩。
到了这会儿,小乐还真不知道该往哪儿撵了。犹豫了一下,决定先到山上看看,居高临下,应该更容易发现赵瑾的踪迹,于是她就腾身奔向最近的山岗。
到得峦顶,回望谷底,除了被寮舍遮挡的部分,绝大多数都应该收入眼底。可惜现在已经入夜,除了星星点点的灯光,什么也看不见。矬人晚上都用松明子照亮,她这时候想起来该拿上一个火把,要不然这夜幕中能上哪找去?
好在天上有点月光,虽然不很亮堂,但是近处的景物依稀可辨。不过山顶上面很亮,望上去反差很大,就像剪影一样,大概是山那边海面上的反光。
跑上峰顶,还是看不到赵瑾的影子。倒是海面上的反光十分强烈,让眼睛一时适应不了。
“瑾哥,瑾哥……”
小乐再也顾不得了,拚命喊叫起来。双手拢在嘴前,四面转着不停地呼唤。
转向搭着修罗岛营帐的方向,她也喊了一阵,只是越喊越觉得不对。
定睛细看,修罗岛的人似乎正开拔,黑影憧憧,好像在往舢板上搬东西,远处还有舢板往海里的大船方向划,栈桥上也是人影不断,到处可见匆匆忙忙。
莫非他们要逃?他们为什么要逃?难道他们真的认为是这里杀了大和尚?该不是担心斩草除根,接下来就会波及他们,所以忙不迭地要逃离此处?
小乐愈发觉得不可思议,便决定下去看看。她最担心的是赵瑾会不会也被人家乘机带走。
赵瑾先出来,接着老太监带着他的小太监还有大和尚的尸身出来,要是人家起个什么歹念,或者干脆将云心之死迁怒于赵瑾,那顺手牵羊还不容易?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怎么能逃得了他们的手心?一念及此,她再也不管脚下是高是低,是隆凸,还是沟壑,拼命展开身法,一股劲蹿跳下去。
近了一看,果不其然,修罗岛的人正在卷包登船。人家是走是留,她可不管,只要看着背影跟赵瑾差不多的,她总要跑上去辨别一下。找完了沙滩,她上栈桥。找完了栈桥,又跑到大船上,人家忙着升帆,她则从这一只船上跑到另一只船上。有几次过船还把人家的舢板蹬翻了,惹得到处惊叫迭起。
“少夫人?”到得那艘最大的五桅重楼上,她终于遇到了一个大熟人。
谁?甄汇。
他大概是发现有人在捣乱,便来查看,不料正与过船而来的小乐差点撞个满怀。
“甄大管家,总算让我找到正主儿了……”
“少夫人?!”
“正是贱妾,可见贱妾的外子?”
“您的外子?您说的是您相公赵公子?”
“正是,急死贱妾了,他先你出门,可现在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您说的是赵公子?”
“正是,甄大管家,您见着了?”小乐一看对方吞吞吐吐的样子,更是急了。
“这个……”
“甄大管家,贱妾求您了,他是不是在这……”说着,她忽然发现对方的神色有一点不自然,而且眼睛时不时瞟向后面的舯楼,便忍不住回头去找。
然后就这一瞬间,只觉得后脖项一凉,整个身子立刻软瘫下去。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进来……”
在失去意识之前,她只听到了甄汇说这两句。
而那甄汇却没让她直接倒地,只轻轻一提,便把她扔到了一个黑黢黢的舱里。等关上舱门之后,便先冲着隘口方向凝神眺望了一阵,接着大声喊道:
“抓紧时间,赶快开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