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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肖瓒只觉得自己像是被人塞进一口井里，一切都在飘忽，耳朵嗡嗡作响，眼前一片模糊，只有一个念头：他必须尽快证明自己是肖宝卷的儿子。
“你不是真太子，你是假冒的……”
记得先是一个孩童的声音，那时肖宝夤正往客厅里让着肖宝卷，而他跟在后面。那是潘妃悄悄给了他一个眼色，意思自然是她忙于接见女眷，一时顾不上肖宝卷，让他跟在肖宝卷的身后。肖瓒心领神会，悄悄地撵上几步。
其时，肖瓒心里非常兴奋，自从驿站迎候，一介绍，潘妃就已眼里有光，这是一个好兆头。接下来肖宝夤坚请移驾他的府邸，潘妃示意自己跟上，自然已无见外之意，现在又是以目示意，尽在嘱托，个中三味，除了他谁还能体会？
就在这时，突然有个孩子叫了两声，接着大家都停住脚步，转头盯着他，场上也就这么僵住了，而他的感觉，好像一下子被人推进了一个大熔炉里。
尽管在驿站前迎候，肖宝夤已经显得不够友好，但如此直截了当还是让人难以接受。当时的脑子里嗡了一下，一片空白，周身滚烫，好像全天下的眼睛都在紧盯着，而且那些目光，比刀剑还锋利毒辣，比炭火还灼热炙烤。
本是极度自尊，哪里受得了如此质疑？他要证明，必须证明。这是当时脑子里全部的念头，一个早就想过却始终不敢付诸实施的念头立刻浮现出来。
他记不得当时是跑，还是奔，反正动作奇快，离开了肖府，他就直奔自己行帐。
等到他再返回肖府客厅，手里已经多了一个婴孩。
当然，这是他肖瓒的儿子，也就是人们惯常称为世子的那一个。必须是他，不然谁也看不懂这孩子的父亲究竟要干什么，也只有他能帮他完成证明。
孩子已经被他的父亲弄死了？这无关紧要，关键只需用他的骨头，生与死已无所谓，好像是被掐了一把，谁叫他太不懂事了，这可是到了生死关头。
虎毒诚然不食子，只是未到危急时。
肖瓒当着众人的面，剖开儿子手臂上的皮肉，露出森森白骨，又割破了自己指尖，让涌出来的鲜血滴到儿子的白骨上，一滴，两滴，用力挤出更多。
慢慢地，他的鲜血盖满了儿子的白骨，血是积多了，可是伤口并没什么变化。好难耐的一刻，好在最后不负所望，血还真慢慢地渗了进去，白骨重新显露。
“看，这就是我的儿子，我们可是嫡亲的父子！你们看，皇上，请您详察……”
他向在场的每一个人展示儿子的上臂，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每一个人都在往后退。凑上前，就是为了让所有的人都看清，往后退岂不是适得其反吗？
最后他抛下儿子，同样在自己的小腿上拉了一刀，把皮肉往两边用力翻去，也是露出了森森白骨。手脚还得麻利，不能先让自己的渗血盖没了骨面，把刀柄倒转递上：“皇上，请赐龙血，让儿臣当堂验证，好杜天下悠悠之口……”
肖宝卷也在后退，他肖瓒不得不拖着伤腿膝行跟进。
“来人哪，还不快把这疯子给拉下去……”
这自然是肖宝夤在竭吼嘶喊，他可是最不愿意他们父子相认。居心叵测，做着兄传弟承的美梦，那一个当堂乱叫的熊孩子，肯定也是他的一手安排……
肖瓒醒来，一切都很模糊，唯有刚才的那幕十分清晰，好像又经历了一遍。
“殿下，您醒了？”
站在榻前，离他最近的还是甄融，对了，刚才他上哪去了？怎么就没见他，是不是肖宝夤的手下有意把他挡在外头，可自己出去的时候好像也没见他。
“您？！”肖瓒想从榻上起来，不料一抽脚，右小腿像是立刻被剁了一刀似的一阵剧痛。低头一看，整条右腿已经被绑扎起来，看上去似乎粗了不止一倍。
“殿下，您还动不得……”甄融走前，在他背后垫了一个靠枕，让他靠实。
肖瓒又挣扎了一下，确实痛楚难忍，也就不再乱动：“……看来六叔是容不得我了……”
甄融听着这话，心里一凛，同时不免一喜。本来还在顾虑肖瓒的心智究竟损伤到何种程度，现在看来，似乎还没这条腿严重，至少这句话就说明他都清楚。又不免怀疑，这位一直让人玩弄于股掌的皇子，会不会只是装疯卖傻？
本来甄融就不想接这口，来晋阳投靠肖宝夤本是肖瓒自己的主意，其窍开还在盼儿身上。只要涉及到盼儿的事，谁说了都没用，得让肖瓒自个踅摸。
“甄老师，依您看呢？”肖瓒见甄融老半天不应声，便忍着痛，歪过头来看他。
甄融忽发奇想，肖瓒看上去如此平稳，不知他记不记得世子已经被他杀了？倘若把人的溺爱对象排一遍，肯定是盼儿与世子并列首位，一个已经借着由头打发走了，如果那妮子晓得个中厉害，只怕今世再也不敢轻易回头。另外一个却刚被他亲手掐死，难道真的在心里，他连一点伤感也没有了？
“殿下……”甄融欲言又止，便用眼睛扫了一下四周，本在一边等着伺候的小清子他们赶紧退了出去，并把帘门掩好。帐中就只剩下一主一仆了，甄融还等了一会儿，方才显得小心翼翼地问：“殿下，老奴等着您的示下……”
肖瓒心想我不就等你拿主意，怎么弄半天还是让我说？他也知道，当初让盼儿护灵南下，自己北上投亲，甄融虽然没有太多的表示，却也明显有点不以为然。自己确实不想再给盼儿再添一点伤害，也就故意不跟甄融商量。
现在看来，前朝肖齐的这杆大旗，肖宝夤早就想抓在手里，不会轻易放了。自己再腆着脸留在晋阳，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倒不如还去濮阳，找姬景。至于盼儿，姬景应该不会一条道走到黑吧？毕竟人不在，能没一点通融？
“甄老师您的意思是，我们还回濮阳？”
肖瓒终于把话说出来了，甄融轻轻地舒了一口气：“真跟六爷耗，殿下也只有忍让……”
甄融不能直接说吃亏，所以婉转了一下，用了忍让一词。这是个大实话，但就一个辈分的坎也迈不过去，且不说肖宝夤已在北国经营了差不多二十个年头，也不说现在连宗亲都不认，就算诸事满足，也只能窝在他的麾下不是？肖宝夤自己就有三个儿子，就算给了肖瓒名分，只怕真想要点实惠也难。
自古寡情无亲，最是天家，多弑好戮，莫过宗室。
“只是我为人子，为臣儿，安能不忠不孝？”
肖瓒这话一出，甄融不免有点紧张。为啥？一时没琢磨透啊。莫非他又变卦了，不用说自是该为盼儿。只是不好意思直提，于是找了这么一个由头？
可是哪来的忠？哪来的孝？人家连认都不认你，都可以说八竿子也打不着一下。只怕就这会儿回去，废帝废妃肯见不肯见都是一个问题，何必自欺欺人？
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肖瓒这货只要脑子不坏，绝对不会这么虚伪。一个从小狠戾的人，宁折不弯的脾性，不会就这么简简单单地打退堂鼓吧？
这一转念，甄融自然往更狠一点的地方想了：“殿下，您的意思我们该请皇上一起移驾南下？”
相对晋阳来说，濮阳要相对往南一点。
“不曾见过也就罢了，既已见过，小王总不能抛下他们，不尽侍奉之本吧？”
甄融知道自己猜对了，更清楚肖瓒此举绝对不是什么出于忠孝。不妨设想下，既然要反南嘉，打着前齐的旗号那是最为冠冕堂皇的了，现在废帝废妃既然露了脸，那么肖瓒再称遗腹子就变得反而有点笨拙了，倒不如带着他们两个，那绝对是大大的名正言顺，甚至可以建立流亡朝廷，从而号令天下遗老遗少。
至于姬景，也不管将来还有何方神圣，至少不能再像对破落子弟那样待人了吧？
“殿下忠孝仁义，奴婢感佩不已……”甄融顿了一下，终于把自己的顾虑托了出来：“只怕六爷也跟殿下一个心思，自承皇弟皇叔，守着皇上就不肯放……”
这个问题肖瓒不可能一无考虑，只是他的眼前时不时浮现出潘妃的那张笑靥。自从驿前相认后，她实际上一直在对自己以目示意。其实应该不难设想，他们两老膝下并无子嗣，除了宫娥就是太监，半天中凭空掉下这么一个遗腹子，人家能没想法？既然出山，必定有番大事可为，手上没有几个得力的人，又能何为？再说目前情势，似乎依旧跟从前一样，还是潘妃做主，那废帝似乎心智也有问题。那就明白了，至少潘妃已有明显延揽之意不是？
“……这小王心里有数，故而想请甄老师拿个主意……”
甄融注意到，肖瓒这会儿已经连着几次自称小王，这可从来没过。原不喜欢称孤道寡，现在口吻一改，狠戾中又添了几分孤傲，该是执念更炽了吧？
“奴婢遵教，只是恳请殿下定个尺寸，奴婢好找常飓他们筹划……”
找常飓筹划，这话也算挑明了，常飓本乃武人，找他不就意味着不惜动武了吗？
原来这甄融一面在回对肖瓒，一面也在心里捉摸。觉得肖瓒把肖宝卷夫妇带走的主意不错，这样与姬景谈判应该更多一层筹码。虽说只是对废帝废妃，正式起事时讲究一个传檄天下的名头，借用他们则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尽管具体可行与否，他还得另外跑到小乐那儿去请示，可是肖瓒到底愿意闹到什么程度，他也必须有个数。反正只要北方能起事，就不能放过任何机会。
“小王看到临川郡王的宝贝公主文君也跟令弟在一起，那又是怎么一回事？”
别说肖瓒到现在还不清楚小乐的准确身份，就连甄融，哪怕甄汇都只知道小乐是临川郡王的掌珠肖文君，也都清楚南嘉王朝给她的封号是长乐公主。
现在小乐既为摩门门主夫人，也算本门首脑，甄融与甄汇自不敢以下犯上，轻易盘问。肖瓒早就认出小乐，只是前番事多，还轮不到提她，这会儿都动了不惜绑架的念头，自有必要把废帝废妃的周围随从等都问一个清楚。
问题是肖瓒虽然不知这长乐公主是冒牌，但却已经对人家一无好印象。也许就是个爱屋及乌，恶其胥余，这份鄙视的源头当是穷奢极恶，贪得无厌的临川郡王肖宏，那日赴任伊始就撞见临川的船队，打定主意不想接触。
肖瓒有个先入之见，认定这长乐公主一准是借着游历之名，替他临川王府当细作了，都说肖宏富可敌国，派个人游历江湖，联络刺探，都不用怀疑。
所以在他的内心深处还有一重很深的疑虑，这废帝废妃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而且又是在自己恰好来到晋阳之后，是否太巧？
看样貌，肖宝卷确实长得跟肖宝夤很相像。况且别人不知道潘妃的底细，自己的亡母却早已给自己透露过，她就是自己的小姨，吴门四美中的老幺。今天一见，果不其然，标准姥姥家的出产，直如亡母重生，只是年轻了一点。
这样一对废帝废妃同时出现，假冒的可能性虽然不大，但是他们的随从里怎么会出现长乐公主的身影？换一句话说，究是什么时候。什么缘故搞在一起？
难道这废帝废妃失国之后，一直为肖宏匿藏？按理说，他应该有这种瞒天过海的能力。
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莫非他早就觊觎乃兄的皇位？早就存了谋逆篡位的异心？否则他甘冒天下之大不韪藏匿废帝废妃干吗？不会还是满足收藏嗜好吧？如果真跟他无关，那么他的爱女怎么又会出现在人家的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