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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方二八？”老婆婆想了片刻，“年方二八的芸娘没有，倒是有个三十多岁的芸娘。未婚夫二十年前上京赶考，可怜她苦苦盼望，盼了二十年也没把他盼回来，都说那书生死在了外面！这不，这些年总是哭，眼睛都快哭瞎了，原本靠着糊口饭吃的鱼灯也编不好了。幸好隔壁死了娘子的鳏夫这些年一直照顾她，那鳏夫的两个孩子也是忠厚人，肯孝敬她，上个月两个人刚成亲。喏，就住前面那户，门口还挂着红对联呢！”</P>
萧宝镜吃惊地望向那户人家。</P>
橘色霞光横陈天际，把鱼花巷照得温暖，几丛芙蓉花在墙根开得明艳。</P>
贴着大红囍字的木窗半开半掩，系着围裙的中年妇人正在炒菜。</P>
她皮肤白净却清癯消瘦，穿翠色罗裙，髻边簪一张象征才成婚的新妇身份的红花剪纸，眼眸略有些浑浊，眼尾生出的细纹直往鬓发延伸。</P>
萧宝镜不敢去看季徵言的表情。</P>
季徵言一步一步，朝那户人家走去。</P>
原本挺拔的身形，渐渐变得佝偻。</P>
即将行至木窗前，他又生生止住了步子，像是不愿打搅她的生活。</P>
他的样貌逐渐发生变化，胡须变长了，眼尾也多出几条细纹。</P>
他眼眸里含着泪光，轻声笑道：“芸娘，原来咱们有二十年没见了呀，咱们都老了……你嫁了人，有了依靠，真好，真好……”</P>
霞光照在季徵言的脸上，是极欣慰的表情。</P>
清风吹来。</P>
他的身形逐渐变淡，直到最后像是不曾存在过。</P>
芸娘依旧忙着炒菜。</P>
似乎若有所感，她下意识抬起头。</P>
窗台上，赫然多出了一只破旧的鲤鱼小灯。</P>
是二十年前她送他上京赶考时，送他的那只。</P>
他刚刚来过了……</P>
一朵鲜嫩的芙蓉花躺在小灯旁，花瓣在风中簌簌摇曳。</P>
——季郎，下次回乡见我的时候，我不需要你多么风光显赫，我不要八抬大轿凤冠霞帔，我也不要胭脂水粉绫罗绸缎，我只要你平平安安地回家。若能在路上为我摘一朵花，那就更好不过。</P>
芸娘看着灯，看着花。</P>
眼泪不可抑止地掉进锅里。</P>
“纪郎……”</P>
她呜咽，却又释然。</P>
巷弄深深。</P>
萧宝镜孤零零往回走，不期然迎面跑来一个小女孩儿。</P>
她举着鱼灯，对坐在家门口读书的小男孩儿脆声嚷嚷：“你就知道读书，像一个笨笨的书呆子！别人都会送他们娘子胭脂水粉，可你连一朵花都不知道送给我，真讨厌！下次咱们玩过家家，我不要你扮我的相公了！我要清哥哥扮我的相公！”</P>
小男孩儿木讷地合上书，去拉小女孩儿的手：“那下次见面，我给你带一朵花好不好？你不要让清哥哥扮你的相公嘛！”</P>
下次见面的时候，要记得带花。</P>
萧宝镜正看着两个幼稚的小朋友，旁边突然递过来一只鱼灯。</P>
她接过，就见商病酒也举着一只鱼灯。</P>
彩绘的鱼灯色彩斑斓，长近两尺，在黄昏里散发出一团暖黄光影，摇动木柄，鱼头和鱼尾巴还会轻轻摆动。</P>
她道：“你买的？”</P>
商病酒：“我做的。”</P>
两人穿过鱼花巷，踏上一座石拱桥，桥边长着红芍药，刺斜里探出一树樱花。</P>
萧宝镜举着鱼灯走在前面：“你知道吗？和喜欢的女孩子再次见面时，要记得带花。”</P>
道袍簪花的少年，弯着狐狸眼看她娇娇俏俏的背影：“我知道呀。”</P>
次日清晨。</P>
芭蕉院里的那只老母鸡还睡在鸡窝里。</P>
萧宝镜趁着衙役们不在，偷走了红嫁衣的碎布，揣在怀里出了县衙。</P>
刚走到枇杷园，就瞧见商病酒揣着手站在门口。</P>
他道：“小公主惯有偷东西的毛病。郡守府的白鞋，清音楼的鸡，县衙的红嫁衣……”</P>
萧宝镜被他说得面红耳赤。</P>
原来她背地里干的那些事，他都知道！</P>
她含羞带臊地反驳：“谁偷东西啦？我这是拿，是拿！”</P>
“那你要把这几块破布拿哪儿去？”</P>
“这不是破布！”</P>
萧宝镜快步踏进了枇杷园。</P>
萧潜已经命人好好安葬了霍莺莺，那些吊死在绣楼里的“纪淮生”们，也被各自安葬。</P>
原本飞檐斗拱雕梁画栋的绣楼，如今看来只是破败不堪的断壁残垣，园子里的枇杷树倒是依旧葳蕤茂盛。</P>
萧宝镜在一棵枇杷树下找到霍莺莺的坟冢，用一块嫩黄锦布仔细包裹好红嫁衣的碎布，才小心翼翼葬在了霍莺莺的坟冢旁。</P>
她又从挎包里取出几颗鸡蛋，供在了两座相依相挨的坟前。</P>
她仰头对商病酒道：“红嫁衣说，霍小姐临终前身无分文，只能以园子里的枇杷充饥。这些鸡蛋，她肯定喜欢吃。”</P>
是芭蕉院里面那只老母鸡下的蛋。</P>
她和窈窈昨晚放在锅里煮熟了，又拿苏木染成大红色。</P>
红鸡蛋代表喜庆。</P>
她为霍莺莺和红嫁衣庆贺她们大仇得报，来路光明。</P>
园子里清风拂过，枇杷叶簌簌作响。</P>
往出走的时候，商病酒伸手从高处的枝桠上摘了一颗熟透的枇杷。</P>
锋利的指甲慢条斯理地剥开枇杷皮。</P>
果肉金黄绵密。</P>
萧宝镜吞咽口水：“你吃的明白吗？要不……”</P>
不等她说完，商病酒张嘴吞掉了那颗枇杷。</P>
萧宝镜：他吃什么都不带嚼的！</P>
暴殄天物！</P>
她正惋惜，却见商病酒横空递过来一根新折的枇杷树枝。</P>
枝头结满了熟透的枇杷，橙黄橙黄的，挤挤挨挨簇拥在绿叶里，像是一堆小灯笼。</P>
“给……给我的呀？”</P>
萧宝镜惊喜地抱住树枝，抿住上扬的嘴角。</P>
虽然卖货郎早就识破了她伪装戏偶的谎言，又经常故意捉弄她，但平心而论，他对她还挺好的。</P>
在这座奇怪的园子里，他救了她两次呢！</P>
她抱紧枇杷树枝，突然仰起头，声音又甜又脆：“卖货郎，谢谢你！”</P>
商病酒揣着手，垂眸看她。</P>
几线金色的阳光穿过枝桠，将少女娇艳白皙的小脸分割成明暗的光影，她脸颊上的绒毛细微可见，乌润润的杏眼里漾开他簪花的容貌，她笑得很甜，宛如融化的蜜糖。</P>
风吹来她怀里枇杷果的酸甜芬香。</P>
少年磨了磨尖牙。</P>
她看起来……</P>
比枇杷要更好吃。